若無山水的放懷,中國這深受儒家影響的文化,又如何在綿密規矩的人際網絡中有呼吸吞吐的空間?……
常有人問我,為何中國沒出現枯山水?原因很多,就禪而言,枯山水的靜觀默照,緣自默照禪的修行,但在中國,所謂「臨天下,曹一角」,臨濟的看話禪既席捲禪林,曹洞的默照禪就只能僻處一隅,所以無有枯山水。
然而,在禪之外,中國文化之於人於藝,那「游」的態度更是個根本原因。中國的禪風較活潑,日本禪則較內斂,也所以,談中國生命之與自然,固不能只及於江南庭園的假山假水,也無以類比於日本枯山水的非山非水,卻必得在真山真水中尋。
真山真水,所以李白「一生好入名山遊」,而有幾年,我帶著研究生移地參學,也總造訪了桐廬的富春江。
富春江一路山光水色,上游又有著畫史上重要的新安畫派,源頭更有「歸來不看嶽」的黃山,這些當然都深深吸引著我,但富春江何其長也!選擇桐廬一地,原因卻只一個:想親臨嚴子陵釣魚台。
稱釣魚台的地方不少,嚴子陵釣魚台可是其中最不像的一個,它離江面數十公尺,即便姜太公「離水三尺,願者上鉤」的一釣,在此都無用武之地。
無用武之地,名,可能是訛傳,但無論如何,釣魚台之出名,根柢還因嚴子陵,有他,所以何其多的釣魚台,而讓人心嚮往之的,卻只這一處。
嚴子陵何許人也?他名光,是漢光武的至交,與漢光武關係之親可從兩人共臥的這一段故事看出:
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
這樣的人在漢光武得天下後,被授諫議大夫不仕,反選擇了南方的富春江,隱於七里瀧,而也就這選擇,他成了山林高士的象徵,遂使千年後宋名臣范仲淹在被貶路過富春江時,遙想斯人,無限感慨,乃寫了收在《古文觀止》中的〈嚴先生祠堂記〉,文中寫嚴光的末四句更成了千古名句: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就因這故事,富春江乃不只是中國諸多可遊可隱之地,而山水也才不止是尋常的山水。所謂山不在高,就因有生命情性的對應,而若無山水的放懷,中國這深受儒家影響的文化,又如何在綿密規矩的人際網絡中有呼吸吞吐的空間?談中國,為何得談這真山真水的生命?原因也在於此。
就這樣,中國水墨才以山水為宗。為宗,來自水墨的氣韻生動,善寫山川;為宗,更來自道家的拈提。自然哲學的莊子筆下,其間的生命就是最造極的藝術生命,所以「莊老告退,山水方滋」;但為宗,更來自生命實際的需要,沒這山水,生命的乾枯、壓抑、扭曲乃可以想見。
宋之後許多儒者的一偏正是如此,影響所及,中國文化的氣象也就衰頹,士大夫如此,民間亦然:不少朋友參訪山西的王家、喬家大院,總表示出來時的心情是沉重的。不錯,這些大院民宅,象徵著家族能量的擴充,但綿密無縫的建築群中,任何一個構建,一個窗花、一個圖案卻都直指那光宗耀祖、永世其昌的願望,那天地君親師,未得逾分的規矩,所以從家族興敗看,何其大,但從生命吞吐言,卻又讓人何其窒息!
坦白說,這樣的大院在華北有其必然,自然生態早被破壞,人與天爭、人與人爭之下,生存,就不得不回到人與人根本的連結,可它的副作用也極大。但同是民居,在江南便不同,儘管許多人到了西遞大宅,許多人看到了牌坊群,就像在大院般,有太多的禮教影子,可一般民居,日子雖清苦,卻還環繞著青山綠水、朝霞暮靄,於是就仍有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的恬適與安然。
這恬適與安然來自直接的面對山川,人置身山川,就溶於山川。溶,所以無我,而以無我寫山川,山川就只是白描。在富春江畔,立於釣魚台,望著連綿的山川,才發覺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竟就是直接的抒寫,畫家只不過將真山真水直接置諸筆墨。
這是中國的寫實,是入於無我的直抒,卻又不是客觀複製的描摹,到此,「外師造化」與「中得心源」變成為同一件事;而也正因是同一件事,中國山水畫中的人物才如此之小,可胸羅的天地卻又如此之大。
造化即心源,使中國畫以山水為宗。從范寬巨碑山水的〈谿山行旅〉到倪雲林一河兩岸、蕭疏澹泊的〈容膝齋圖〉,從逸筆聊寫的〈鵲華秋色〉到石濤、漸江的〈黃山圖〉,生命情性總在山水裡得到對應與消融。也因此,透過山水,我們乃可以超越時空,而近一千年相隔的范仲淹與嚴子陵也才可以無隔。
造化即心源,一樣出現在音樂裡。中國樂曲多在抒寫自然,從放情山水的〈春江花月夜〉,到江樓望月、藉景抒懷的〈月兒高〉,從田園自適的〈平沙落雁〉,到雲氣翻騰、滿頭風雨的〈瀟湘水雲〉,哪首樂曲不是經典!?也所以儘管藉琴抒懷,伯牙、子期的共同點仍是「巍巍乎,高山;盪盪乎,流水」。
流水,談琴曲的確不得不談〈流水〉,這隨航行者太空船入於浩渺宇宙,代表中國與外星智慧照面的樂曲,從涓涓細流寫到長江廣河,有人以為即唐曲〈三峽流泉〉,而聽來也確有三峽之景歷歷在目之感。其中幽然的泛音段,每讓我想起清晨入瞿塘的一段景色,漁網撐掛於江,幾名村婦就在江岸打水洗衣,遠處夔門矗立,晨曦下波光粼粼,直是一幅千百年來不變的景象。
的確,就因這人與自然的千古相依,近人管平湖彈〈流水〉,在曲中描述迴流急湍的「七十二滾拂」段,乃依然不見澎湃,船行依然自在,不似今人總在此凸顯琴家的技巧或段落的對比,但結果是:有了人,卻無有了山川。
有人,於藝術、於生命就有隔,琴曲〈水仙操〉有這樣的故事:伯牙習琴於成連,始終未能「精神寂寞、情志專一」,成連於是帶他至蓬萊見己師,卻又將其一人獨置於海邊,令其領略海水汩汲漰凘之聲,以及山林窅冥、群鳥悲號之情,伯牙於此大悟,才知真正的老師是自然,終成天下妙手。
的確,山川原自在那,要體得,就須讓山自在、水如來,所以蘇軾在廬山才會有如此的感慨:
溪聲便是廣長舌,
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
他日如何舉似人?
山色不動,溪聲廣長,你要會得,只能直入,只能親炙;在此,心行處滅,言語道斷,人與造化,無二無別。
親炙,當然得有些緣分,所以儘管自小就知道嚴子陵與富春江的七里瀧,知道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卻得等到不惑之後,才有緣入於此真山真水,才真能契於此真山真水中的生命。
無緣親炙,也可有所補足。所以文人用筆書寫江山,琴家指下揮出萬壑松濤,而即便假山假水的庭園,只要不窩居自憐,只要不待人而沽,仍是與自然連接的好落點。至於茶會的舉辦,除開茶香人情,也在藉由茶的口感回到那原產地的自然。然而,在我自己「茶與樂對話」的茶會中,我卻總以一杯清泉作尾,畢竟,茶味固香,總還不如那水帶來的純粹與自然。
自然與純粹,山水中的釋然正是如此,玄沙師備在此拈提得好:
問:「學人乍入叢林,乞師指箇入路。」
師曰:「還聞偃溪水聲否?」
曰:「聞。」
師曰:「是汝入處。」
從這入處,人世、歷史、生命、情性,自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