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兵這個古字,是一個人兩手擎著一個武器,可以說是武器的本身,也可以指這個拿武器的人。」……「乒這個字呢?乓呢?」……
依著體育館管理員的指示,馮一萍穿過籃球場上架了網打羽球的一干人,到了更衣間旁一個小房間,裡頭一張桌子,一面窗,窗子開了一條縫,鑽進上海嚴冬的寒風,一個大漢縮著脖子對窗抽菸。
運動員也抽菸?她本能起了一種疑問。其實也沒什麼,這裡的男人幾乎都抽菸,運動員也不例外,何況已經退了役。應該問的是,怎麼室內運動場也抽菸?一運動起來需要大量的氧,這下可好,吸進的是二手菸。她還是改不掉台灣人對二手菸的大驚小怪。
「請問,是楊教練嗎?」
男人轉過頭,「你是誰?」
「我,」她愣了一下,「呃,想學乒乓球。」
「孩子幾歲了?」他轉過身來,拿過一張報紙,在上頭彈菸灰。
「孩子?」她又愣了一下,問孩子幹嘛?
楊興瞪起眼。他有兩道刷子般的濃眉,左邊那道中間斷禿了一截,讓他的瞪眼有點猙獰,馮一萍想起家鄉廟會時被信徒頂著出巡的七爺八爺,銅鈴大眼,巨肩晃著大袖,彷彿一棟樓危危朝她壓過來。他的眼神銳利,配上鷹勾鼻和厚唇,兩腳跨開挺坐在圓凳上,可以想見年輕時活躍球場上的霸氣,據說,上海女球迷很「吃」他。
「不是孩子要學,是我。」她連忙解釋。
「你?」楊興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臘月天,一頂灰色毛線帽壓住眉梢,胖墩墩的黑色羽絨服一直蓋到小腿,穿一雙毛邊皮靴,她看起來臃臃腫腫一團。
馮一萍有點不高興了。她想,愛教不教。或許,人家不收成人學生?
但是楊興沒說不收。「我這是一對一教學,你到管理員那兒問問時間學費,排好了他們會通知我。」
「哦。那……」她不知道該問什麼。記得小時候學鋼琴,老師要她伸出雙手十指張開,看過了才收她為徒。乒乓,需要什麼條件嗎?
「到乒乓球具專賣店去搞個拍子,初學者的專用拍,讓他們給你黏好雙面反膠,橫拍啊!」
橫拍?反膠?馮一萍想問,但是楊興把菸捻熄,擺出談話結束的樣子,她只好轉身走人。都走到籃球場邊了,又叫她,「喂,你姓啥?」
「我姓馮。」
「台灣人?」
她點頭。
從此,楊興稱呼她馮太太。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印象,台灣女人都是陪著先生在上海,冠夫姓,習於被稱作某太太。馮一萍偏是單身,幾年前離了婚,接受公司委派,到上海來開發英語幼教。馮一萍也懶得多說,只是打球。後來熟了,不好再糾正,將錯就錯。
第一次見面,兩人留給對方的印象,在第二次見面上課時,幾乎全盤顛覆。
站在乒乓球桌旁的楊興,整套的運動上衣長褲,藍底白邊十分帥氣,個頭兒很高,至少一米八,唯一顯年紀的是那已經後退的髮際線和稀疏的灰髮。而脫去長羽絨服的馮一萍,一身勁裝顯得身材結實勻稱,頭髮紮成馬尾,眉目清朗臉色紅潤,散發一股勃勃生氣。五官跟滿街美女相比可能平常,氣質卻是纖柔婦女中少見。楊教練不說廢話,一上場先教持拍,然後教正手擊球。他帶了一桶子球,一顆顆餵到馮一萍面前,馮一萍憑感覺見球就打,手動腳也動,雙膝微屈。
打了幾記,楊興問:「也打別的球嗎?」
「羽球。」她有點得意。乒乓,很容易上手嘛。
「嗯,麻煩。」
羽球和乒乓擊球的方式似同而實不同,一主用腕力一主用臂力,二者混淆反而學不好,老師寧可學生是一張白紙。馮一萍明顯不是白紙。練習了一會兒,他已看出這個新學生除了年齡大點,卻是常運動的人,身手靈活手眼協調,教給她的擊球姿勢,做起來輕鬆自然,竟比許多老學生要好。她擊回的球,越來越有準頭,帶著一股柔勁,正是乒乓中不可言說只能意會的力道。是塊好材料啊!看她身材比例,在他那個年代,不也是百裡挑一的好苗子嗎?
一堂課六十分鐘,馮一萍大汗淋漓,卻沒開口要求休息,楊興也不管。兩人一直打,到最後,已經可以來回打上五、六十回合而球不落。
「你早二十年學,肯定學得出來。」下課時楊興淡淡說著。
「你是說,我太老了?」馮一萍拭汗,喘氣。
「打打健身也無所謂。」楊興拿起掃帚掃球,「怎麼現在才想到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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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兵這個古字,是一個人兩手擎著一個武器,可以說是武器的本身,也可以指這個拿武器的人。」
秦念濱邊說邊在紙上畫了個兵的篆體。在馮一萍眼裡,那個字像一個人居中,左右各有一把大叉子。但她不敢亂說。授課時的秦念濱很嚴肅,身上有種好聞的菸絲香。這個年代抽菸斗的老人不多,馮一萍就愛這腔調。
馮一萍愛秦老師身上凝聚結晶的一切所有。他的溫文儒雅、對書畫的知識和收藏、一手瘦俊的好字、上課前要小小口啜飲的一杯白葡萄酒、下課時慢悠悠在石楠木老菸斗裡裝菸絲。他知道上海哪裡有地道的本幫菜,哪裡有保存最好的石庫門老建築,在哪條巷弄裡有精修皮鞋的老鞋匠,對過的燕皮餛飩味道最是正宗。他什麼都沾染都知曉,卻不執著於一門一科,優游從容隨心所欲。秦老師說到《莊子》的大鵬鳥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她就自慚從小無大志,只憑直覺過日子,誤以為日子過得還可以。秦老師說到印度敬神舞蹈的手勢如何千變萬化指人說事,她就下定決心存錢下個旅遊目標就是去印度看舞蹈,不去普吉島乘快艇。說是教書法,秦老師只讓大家臨臨帖、講點書法家名人軼事,不布置作業,或布置了作業也不批,只是閒談。
這種隨興教法讓其他同學頗有怨言。這是文化課,你懂不懂?會寫書法的人多得是,但要能像秦老師這樣浸淫於文化並從容出入其間,可遇不可求。跟馮一萍持同樣看法的人不多,慢慢地,六人的書法課變成三人、兩人,最後只餘馮一萍。秦念濱卻不在意。他需要好聽眾,而沒有人比馮一萍更專注。
從小,馮一萍就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她的個性有點男孩子氣,跑得快跳得高,跟小男生成天瘋在一道。她做什麼事都是一頭栽入,不留後路。戀愛結婚也是如此,家人激烈反對,她選擇離家跟詩人兼酒徒的男友公證結婚。幾年後老公外遇,她毫不留戀便離了婚,孩子交給公婆,自己又過起單身生活。她的開始和結束都異常分明,沒有一般女性那種萬縷千絲反覆猶豫。與其抱殘守缺,她寧可另闢蹊徑,另尋圓滿,那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奇特的潔癖。
當她對秦念濱報以甜美微笑時,完全看不出她管理幾個幼兒英語教室的明快幹練。她甚至沒有告訴秦老師自己從事外語工作,因為樣樣精通的秦念濱,偏就是外語最弱,只懂一點俄語。在自己的偶像面前,馮一萍願意無條件臣服。當秦念濱裝好菸絲,以火柴瀟灑劃出一點星火湊近菸斗,菸絲在她眼前一瞬間變成金紅,那就是魔術的開始。
「乒這個字呢?乓呢?」馮一萍突然打破斗室裡的寧靜。
「這兩個不是古字。」秦念濱的大筆在硯池裡吸墨,「為什麼問?」
「這兩個字,好像一個兵站不穩,」馮一萍說出心裡的想法,「各缺了一隻腳。」
「嗯,各缺了一隻手吧?」秦念濱瞇起眼看她。
馮一萍有點不好意思,老師才說了,那是兩隻手。「那是,一個在運動中的人,重心落在一隻腳,哦,不是腳,是,一個打正手,一個打反手。」
「你打乒乓?」秦念濱原本凝神要寫點什麼,這時把筆擱回案頭。
「不會打。」
「乒乓,很好玩的。」秦念濱像想起了什麼,指著書架邊上一幀黑白照,「你看看。」
馮一萍湊上前瞧,幾個大男孩合照,短褲運動衫,最當中的男孩捧著一個獎杯,清瘦且青澀。
「啊,這是老師嗎?」
「十七歲。」秦念濱說,「最好的年齡,最糟的年代。」
「老師是乒乓隊的?」
「哈哈,十歲開始打,進了上海隊。」
「後來呢?」
「後來,後來什麼都沒做成。」秦念濱吸了口菸,徐徐噴出,「一年不到就退役,大學也沒念完,糊里糊塗過了好幾年。」
室內沉鬱的空氣,讓馮一萍感到要窒息。每回說到往事,秦老師總是三言兩語帶過,調侃說她沒吃過苦。她很慚愧。這輩子已沒機會在年輕時候吃那種苦,影響一輩子的苦。只能像現在這樣忍受邁進中年後慢慢滲進來的苦澀,小蟲般這裡那裡啃咬,又像打擺子般一陣冷一陣熱,非致命性的,但逐漸忘卻什麼是舒坦無憂。
「老師現在還打嗎?」
「跟誰打呢?」秦念濱語帶蕭索。
跟我打呀!馮一萍在心裡說。秦老師的乒乓一定打得優游從容,就跟他這個人一樣。她一定要見識老師的這一面,這可能是他最鮮為人知的一面呢!馮一萍想得很興奮,唯一要解決的問題是,她必須先學會打乒乓,而且要打到某種水平。自助者天助,這是馮一萍很喜歡的一句英語諺語,而這句話恰巧就印證在她身上。根據教練所言,她是少見的一塊打乒乓的材料,可惜晚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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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年,馮一萍已經學會乒乓球的基本技巧,從正手反手搓球提拉,一直到現在的弧圈球。這種飛躍性的進步,讓楊興很是驚異。
「我教了幾十年的球,也遇過有天分的孩子,但一上來就學成這樣,你是頭一個。」楊興嘬口作聲用力踏足,一個看似雷霆萬鈞的發球式,卻被馮一萍識破不過是虛張聲勢的上旋球。又一個小白球側旋過來,她略緩出手,穩穩擊出。
一個乒,一個乓。乒乓球對她來說,像是《紅樓夢》裡寶黛初見,這個妹妹以前見過。
「你像一個人,在上海隊,打得不錯,人很甜……」
球在掌心,他遲遲不拋,眼神遙遠,見到了半世紀前的小師妹?小師妹後來怎麼了?浮想聯翩時,一個下旋球過來,她猝不及防。
「球往下切,不要平推,平推就出界了。」楊興繞到身後,握住她的手示範。他的手極大,手指的力道像可以捏碎骨頭,她的指頭被狠狠擠壓在拍上,像上了手銬。原來的沾沾自喜痛醒了,她領悟到自己打球不過是玩票,而楊興打球卻是拚命。他的鼓勵不過是維持她的興趣,讓她自願多繳點學費吧?原本一周一次的課,現在是一周三次。
「馮太太,還不懂嗎?」楊興有點急了。「就像,就像切菜一樣,」他把拍子當菜刀作出剁菜的姿勢,「用力往下切。」
教練以為她熟諳廚事呢,馮太太。馮一萍連忙點頭表示領會,楊興鬆了口氣,回到對面去。馮一萍也鬆了口氣,在楊興近身相教的那一分鐘,她一直屏住氣息。
回到家匆匆沖個澡洗了頭,半溼的中長髮往後攏齊夾好,她換上一條寬腳黑色真絲長褲,一件米色V字領棉線衫,騎了電單車趕到秦老師家。秦念濱的白葡萄酒已經喝了半杯。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二次遲到了,馮一萍在書房一角落坐。秦念濱沒問她被什麼耽誤了,他向來不問她的事,她也不說。並不是不想說,是不好意思把那點無聊的事拿來說。楊教練倒有時要問的,她不敢多說,說了全是謊言。老公孩子買汏燒,一個莫名其妙滾雪球般出現的謊言。
秦念濱遞給她一本新淘得的字帖,她翻了翻,不能專心。她對書法大概不像對乒乓那麼有天分吧?至少,老師從沒誇過她,她這樣一周一次來上課,一年多下來還是很糊塗。有時夢見,老師說不能再教她了,一塊朽木……
「今天,不上課。」秦念濱把空杯一放,叩一聲敲在桌上特別響。
「啊?」她急了,「抱歉,我遲到了,作業也沒寫,這陣子忙著舉辦教師進修……」她趕快交代認錯。
秦念濱笑了,「出去走走,你都沒聞到桂花香?」
秦念濱的家不遠處有個公園,裡頭有桂樹數千株,每到秋日,這一帶的空氣充滿桂香,走在路上,人都暈陶陶的,至少馮一萍是這樣。她默默走在老師身旁,腦裡無法想什麼,整個被那濃郁的甜香所籠罩,像是跌進了糖果屋的孩童,太滿的幸福不真實。
這是她跟他頭一回走出書房。每周一次跟他在書房裡坐兩個小時,她以為此生沒有機會跟他做其他的事。沿著紅磚人行道徐徐向前,街上的桂林米粉和克莉絲汀餅屋人進人出,小門臉的服飾店和鞋店則靜悄悄,店主低頭在手機上撳來撳去,一個腳踏車店,老先生在給輪胎打氣,打好了,丟五角錢到水盆裡。那是投水許願的金幣。上海這個老區角落充滿了人和車的聲音,但是馮一萍覺得像在看黑白默片,她跟秦老師是這影片裡唯一的色彩和聲音。下了幾天的雨,今天的陽光出奇地好,蒸騰得花香更加無所不在,彷彿有厚度般一片片沾帶到身上,不單是鼻子,她的眼睛耳朵都灌進了這香味,她的心更緊緊包住這香。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