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識青年的返銷糧是特供,有白麵和豆油,家裡又按時寄錢來,所以,糧食是不愁的,問題是如何做進嘴去。隊裡給砌的一口單眼密,不知是煙道太短,還是燒火的技術問題,永遠是倒煙。無論怎麼樣的燒草:豆棵,麥穰,秫慂,芝麻稈──這都是燒草裡的上品,尤其像麥穰,就是爭牲口嘴裡的吃食。可是國家規定生產隊要供應知識青年,生產隊就得供應,一般農戶只能分得一小點燒草,大多要靠自己去扒去找。你在路上看見上學的小學生,人人身後拖一柄竹扒子,扒齒裡勾了幾縷草,就是供燒鍋用的。地裡出工歇息,有哪個女人是歇著的?都在地頭刨,各種無名的草和草根,摔摔土扔在隨身的糞箕子裡,回家曬乾了,也是供燒鍋。這地被翻過去,再翻過來,可人們還能從裡面刨出點燒的。對照之下,我們知識青年可說是過著奢華的生活,也是暴殄天物的生活。因為密倒煙,草都燒不透,密膛裡壅塞著草和灰,火怎麼旺得起來?鍋裡的油只到半熟,已經失了耐心,被肚飢催趕著,半瓢水就下了鍋,油見了水都沒怎麼動靜。再緊著慢著燒一陣子,中間不知揭幾次鍋蓋,看那水滾不滾,但見有一些徵候,鍋邊冒幾絲熱氣,一碗麵糊傾了進去。那麵糊也沒調開,摻著乾麵球──麥麵和油,還有鹽,我們能做的就是這,麵疙瘩!這麵疙瘩發出生油氣,半生不熟,糊塗裡一球球的生麵團,就這麼直著喉嚨灌下去,果腹而已,知青的生活真是糟踐。做飯時,常有人倚門站著看,又好笑,又心疼糧草,可是他們能拿一個知青怎麼辦?在他們看來,城市大約就是這麼一個造孽的地方。
有一日雨天,不出工,莊上幾個小姊妹到我小屋裡來串門,擠坐在床沿納鞋底聊天。鄉下的時間不是看鐘點,而是看日頭,陰天,天短,暗得早,眼看就到了燒鍋的時候。看我從麵口袋裡舀出麵,準備做飯,其中一個姊妹,本來低著的頭起來,停下手裡的針線,說:我替你做飯好嗎?她的表情有點羞怯,好像提了不該提的要求。聽我說好,她欣然起身,將麻繩線往鞋底纏幾道,別住針,捋了捋頭髮,從水缸舀了一小點水,淋在手上,然後甩乾,做飯了。其餘的姊妹也都停了針線,看著她,很羡慕的樣子。她接過麵碗,臉上浮著微笑,就是這個姊妹,她表嫂替她說的婆家,心裡有千般萬般的不滿意,可是有一條,讓她再挑不出來不是,那就是,到了這時候──指的是春耕時節,這時候,他家還有三口袋糧食。私下裡她和人說起,心情是欣慰的。她的一雙手,雖然從小勞作,手型也並不好看,粗而短,手掌又厚了,可還是姑娘的手,因為動作溫柔。她操著筷子,慢慢注了水,緩緩攪動,一丁點兒麵星子也不灑出,漸漸攪成糊,糊裡是豆大的小疙瘩,擱下,開始燒鍋。這時,姊妹們都從床沿上起來,圍在密邊,眼饞地看她忙碌。她們中間有的方才說了婆家,有的還沒說婆家,家中的淨米淨麵,輪不到她們沾手。這一個先將我密眼裡的灰出乾淨,仔細挑出沒燒盡的草屑屑,虛虛地撮成一小堆,窩一團麥穰點了火,送進去,轉動著,將那堆草屑全燃著,轉眼間,鍋底紅了,乾鍋裡呲呲地冒白氣。她立起身,略傾油瓶,一支筷子抵住瓶口,下了細細的一線,立馬止住,鍋鏟在鍋底劃拉了兩下,水下去,竟滋啦啦濺出一片響。彎腰往鍋底下再送進一束麥穰,密眼裡紅通通,鍋裡的水沸開了,周邊一圈小油珠子,這就將麵疙瘩糊一筷一筷趕下鍋。鍋裡咕突著,慢慢咕突不動了,撒一把鹽花,直起腰:盛飯吧!
那一碗麵疙瘩,湯是稀稀勻勻的麵糊,疙瘩是珠圓玉潤的一粒粒,油香,麵香,和著鹽味。我們從來是在膏腴裡打滾的舌頭,魚肉腥蒙了味覺,從不曉得糧食油鹽的香,才是人間至味。自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吃過如此美味的麵疙瘩,它出自那麼一雙手,不只是巧,而且是虔誠。
我們莊的吃食裡,有一種特別富於娟閣氣。你簡直想不到,在這麼一片枯乏的土地上會有如許繾綣的格調。那就是槐花,雪白的槐花一樹一地,人們掃進籮裡,輕輕簸一簸,吹去浮塵,和進麵裡蒸饃,或者,打兩個雞蛋炒來吃。蒸饃和炒雞蛋裡,散發出微甜的青澀氣味。即便是這樣蒼老疲憊的水土,也自有它的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