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 「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原為「台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 基於性別平權及更開闊格局，廣納會員一同推展閱讀寫作， 我們於2016年4月14日變更協會名稱為：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 閱讀為經，書寫作緯，為我們的相識、相聚，編織了汲取新知與終身學習的園地； 藉由閱讀，透過共同討論，在聆聽他人的書寫與生活體驗中，激盪、觸發寫作的靈感。

354愛的鼓勵 16訂閱站台

老家隔壁就是一攤早點舖，早上六到八點的生意最好。那天起床已經七點半，趕緊口頭點餐一塊蛋餅。當時騎樓坐著許多婦人，其中一位，喊著我的名字。我因沒戴眼鏡，雙眼瞇成一線，聽聲認人，這才發現是姨婆。姨婆有點灰心說你不識得我啊，我趕緊說是近視度數太深看不清楚。怎麼可能我會認不出來。妳是阿嬤的妹妹啊。

姨婆住在天文台附近，她是例行性到庄內的診所測量血壓，除此之外，今天順帶割了十幾條絲瓜寄賣。騎樓本來就很熱鬧，恰好也是住在天文台附近的居民，看到姨婆，一問之下，才知道我們是親戚。現場七嘴八舌，接著歲數八十以上的兩個嬸婆，加入話題；母親則從田裡忙了一個段落，騎車進來。有個客人買了蛋餅，看了一眼絲瓜。姨婆不知如何喊價，騎樓的各位，集體加入拍賣陣仗，如此半賣半送，絲瓜一掃而空。這個畫面看得讓我捨不得出門，心想此景難得，沒有看夠聽夠，於是拿起手機側拍，彷彿是對自己缺席的十年，至少要拿回一點什麼。

拿回什麼呢？我也說不明白。於是只能拍一張，存手機，當成慰藉。強調我一直都在。

讓我看得出神，走不開腳的，是清晨鄉親的人情；是久違而硬朗的姨婆；也是一條條碩美的絲瓜。或者以上三者都是，交織交錯，如同記憶中的一座絲瓜棚：蔓生、開花，繞啊繞的，最終皆指向了早已離開我們十年的祖母。而她也是我們此刻還能將故事講下去的基礎。

十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散文叫做〈菜瓜黃花事〉。同題二作，再度面對一座瓜棚，如今我也有了不同的心事。

記憶中那一座瓜棚生機旺盛，它的架構原是一座小小的雞寮。坐落在我們三合院的一角。祖母點了一些菜籽，沒刻意去經營，很快地，絲瓜攀藤，沿著雞寮，旋到了我們的護龍，再旋到別人的護龍。台南老家的三合院是紅瓦厝，周圍每一座皆有百年的歷史與身姿。我們都搬到鎮上的樓厝了。古厝還在，只是不約而同當作倉庫。

祖母的絲瓜太會旋藤：它從一座迷你的雞寮出發，最後竟將每一座三合院串流了起來，蔚為奇觀。如果有一個空拍視角，那是一種怎樣的迴路或繩法呢？一朵朵的絲瓜黃花，長在三合院的厝角、屋脊。其中一朵繞著煙囪，綻放，像是別著胸花。我們三合院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有一次，祖母在距離瓜棚一百公尺遠的地方，看到了一條好瓜。原來瓜藤爬到古厝與古厝的接處，剛好是附近三樓居民看到，比畫著說那裡有一條。我們跟著提示，找路摘採。住了大半輩子的宅院，居然還有沒去過的所在？也曾看到一條熟瓜，結果位置太刁鑽，沒人發現，原地乾掉。大人小孩現場親眼看到都覺得好可惜。「妳也找一個好的地方出生啊。」這是祖母的話。

我們常常跟著祖母順藤摸瓜。從這一間古厝的後門，走到那一間古厝的正門，直直無禁無忌穿越人家的廳堂、人家的後院，走過晒衣場，繞啊繞的，只為確認有沒有漏摘的絲瓜。這樣的生活，渾然天成，富於遊戲精神，是我童年的底色，也是一種活跳跳的生命教育。

平時我們不敢輕易打開那些上鎖的廳門，只能把握機會，跟著祖母一起走踏。記得那些不期而遇的絲瓜，最後我們一人抱著一顆，有人抱的是好瓜，有人抱的是死瓜，於是說要回家做成菜瓜布。「落空」的感覺就是這樣吧。我常抱著死瓜。心底想著祖母說的那一句，妳也找一個好地方出生啊。

那幾年，祖母的瓜棚盛大，旋藤旋到別人家的窗戶、水塔、冷氣機……處處都有黃顏色的絲瓜花。瓜藤天南地北的流竄，我們永遠不知道哪個暗處，還有一條選錯地方、正在偷偷長大的絲瓜？長大不難。難的是被看見。這是我自得其樂的小遊戲；也是三合院的哲學課了。

（本文刊於2024/10/04人間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