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翁靖雅
我快步奔跑著尋找教室，彷彿成了五十年前在新聞館奔跑的大二學生。
對美國記者有了更新的認識
女兒被公司派去參加拉斯維加斯為期三天的年會，我好奇地翻看美國記者協會編排的課程表，大學畢業後埋藏了四十年的新聞魂，似乎緩緩地伸了個懶腰，跟著探出頭來窺看。我磨著女兒替我報名，自費跟去做旁聽生。
課程安排得非常緊湊，早上下午各兩堂課，兩堂課中又各分成幾個五花八門的小課堂。我期待藉這機會學些時興技巧：Google最新的搜索方式、英文標題如何抓人眼球、用TikTok做出點閱率超高的即時新聞……進了課堂，才知道大會課程的中心主題，著重在提醒與會記者、自由撰稿者及新聞系學生們，如何用最公正直聲的方式報導新聞，用為讀者及觀眾服務的心態，探討政、法、商各界不公平循私的事件，用最簡單誠樸的秉公任直，喚回群眾對新聞報導逐漸消失的信任感。
不同的課程，令我對美國記者有了更新的認識，也令我仍打著呵欠的新聞魂，慢慢地睜開雙眼。
在華爾街日報提供的課堂上，看到桌上有Evan#1的標語，聽主講者解釋，才知道他們報社的記者Evan Gershkovich在蘇俄採訪時無由被捕，關在一個四面透明的玻璃櫃子中，已經六個月了。截至2022年十二月，全球有三百六十三位記者因不同原因被捕而失去自由。我們每天在報上翻頁而過、說三道四的世界新聞，竟是這些第一線的記者，用血用汗用生命用自由換回來的。我把報社提供的「釋放EVAN」勳章別在胸前，希望深深的祝福，能傳送一絲溫暖給那位在透明窗內祈求一線生機的年輕記者。真的只能盡這一小點棉薄之力了。
路過一個擠滿聽眾的課堂，我好奇探頭，原來是美聯社代表向大家闡述最新的新聞正確用詞與意義。銀幕上一頁頁的內容，從大屠殺案件到性平教育，再再提醒與會成員：報導看見的，不要急於提供意見，不要在報導中用「認為」、「我想」、「我相信」這些推斷語言。播過的新聞，若有新的變動，報導者有責任提供讀者們最新情況。每個播出去的畫面、報導的文字，都應該有它的存在意義。主講人語重心長地問：「播放一位死者母親衝向死者而跪下去痛哭的畫面，有什麼意義呢？」在場旁聽的新聞系學生們，低頭忙著抄筆記，我希望在他們往後的報導生涯中，會時時記得這些提醒。
他們仍忠誠地站在崗位上
我還報名一堂「個人化專訪」的課，想要學到一些獨特的訪談技巧，但是主講人重視的是：熟悉你的地區政治人物，了解平常食衣住行對自己造成什麼樣的困擾，這些才是大家要聽、要了解的。我拍手叫好，作為一個讀者，常被影星緋聞洗版、政治口水戰洗腦，漸漸就對新聞麻木了。原來回歸到最原始點，我們在意的新聞，是身旁的民生瑣事啊！
陸續又聽了好幾場演講，都是記者追查體育捐款、非營利組織、政府機構真相，小蝦米搏大鯨魚的故事。我深受感動，知道正義仍然在這些熱情的人身上流淌。早已在我心中失去地位的新聞報導，又取得了我的尊重。當年師長們一再交代的新聞魂，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一回到身上，讓我對這些陌生的鬥士們舉手敬禮。
惜別聚餐時，遇到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士。聊天後，才知道她自大學畢業就全職為一家社區報社撰稿，以此為自己終身的志業。該報社具知名度，非常賺錢，去年老闆家族決定出售，新來的主管單位，一口氣裁減了一半的工作人員，她從新聞全職工作變成自由寫作人，每天擔憂著明天的房租。
我苦笑著點頭，這是大時代裡的一則小故事，卻顯現了整個時代的樣貌，難怪主辦單位說這幾年會員銳減，從十年前的上萬人，到今天只剩下四千多人，人數仍在減少中。
走出會場，賭城千變萬化的霓虹色彩撲面而來。我仍然想著這些天上課所受到的衝擊，回身告訴女兒：「真開心到了今天，全美國的新聞專業人員仍然忠誠地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彼此用誠信正義互勉，攜手迎向詭變的前程。」女兒笑著告訴我：「媽媽，那些沒有這種堅強信念的人，就不會來參加這個會議了。」
原來如此，我恍然有些了解，道不同不相為謀，再回頭看一眼待了幾天的教室，在賭場酒色喧譁、衣香鬢影中，安靜地據於一角，豈不像極了正派新聞媒體與這個花花世界的對照。
三天課程，我時時怦然心動、擊節稱賞，儘管找不回當年青春的身影，卻追趕上了指南山下，師長們諄諄叮囑的新聞魂。這麼長的歲月，我以為早已蟄伏於現實之中，原來你還在奔跑跳躍啊！
（本文刊於2024/01/06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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