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賀!本會會員郭秀端女士,《土地公拐》榮獲今年苗栗縣夢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恭喜秀端,協會與有榮焉!
父親遞給我一只米袋仔,裡面有十數支土地公拐。
插土地公拐是每年中秋節大事。父親砍了數株竹子拖回家,裁成三四尺長,從頂端對半剖開,夾進一疊金紙與三炷線香。他說土地公伯鬍子又長又白,年紀很大了,在祂得道升天的八月十五,我們做支拐杖相送,方便祂巡視田園使用。
「袂使漏勾,知麼?」父親吩咐。
我點點頭,拉著妹妹的手步出竹籬,跳下石階,往山裡走。曾多次跟隨父母插土地公拐,父母說土地公會保佑乖巧的孩子,讓我們越來越聰明。小學五年級了,足以承擔重任的榮譽感,讓我的腳步輕盈如風,不斷催促落在後頭拈花逐蝶,從小與我焦孟不離的妹妹。
家族數百年來開枝散葉,土地零碎分散,父親有權耕作的土地大大小小十二塊,每塊都有名字,方便家人、鄰居交談時辨識;也因傳說無名之地,孤魂野鬼易侵入搗亂。這些山坡地全數向政府承租,70%為竹林,最小的一塊「溪仔邊」僅種三蔀麻竹,又遠在與鄰村交界的溪流旁,每年夏天父親清晨割筍,我是提燈女童,我們撥開叢叢野草,跨越無數石塊、樹根,陡直向下步行二十分鐘方能抵達,收穫常只是兩三隻筍。但剛剛出門前,父親特別交代,不能因為地小,又不與其他土地在相同路線上就跳過,一定也要敬謹地去插上一支土地公拐。
太陽已爬上地平線,金色光芒如母親的手,輕輕撫過一座一座山巒。林間小徑草仍濕潤著,樹梢偶而墜下幾滴露珠,入秋後的早晨空氣涼沁沁的,夾帶著露水與青草的氣息。我們停在一片樹林前。
這一塊地名為「厝地仔」離家園最近,依著山勢略分成三層。上層種植數棵粗壯的龍眼樹,枝椏與繁茂的葉子層疊交錯,綠滿整個小山崙;下層是陡降斜坡直抵溪岸,密密生長著一桿又一桿的桂竹;中間層平坦開闊,原是預備給下一代將來建屋使用,命名厝地仔便是緣於此。主要有兩個如游泳池般大小的水池-礐仔,父親用來浸泡幼竹,待竹子軟爛後,挑到街上賣給竹紙工廠,製作優良竹紙,銷往全台加工為家庭衛生紙,或拜拜用的金銀紙、鞭炮紙等。
夏日山區午後盛行西北雨,浸竹空檔的礐仔時常盛滿雨水,散發出微微刺鼻的石灰餘味。風吹來許多樹葉,青蛙跑來下蛋,孵出一隻隻蝌蚪,村裡的男孩照樣噗通跳下,與牠們一起游得不亦樂乎。不會游泳的我眼巴巴望著,沒有勇氣下水,只能於礐仔無水時,加入繞著池邊一圈一圈追逐的遊戲。有一天,一群人跑著跑著,我一腳踩空,碰!星星眼前閃爍,意識瞬間模糊,悠悠醒轉時已躺在池子底,同伴簇擁圍繞,一雙雙烏黑小眼睛盯著我的臉望。我不由得一陣羞赧、尷尬,連忙搖搖晃晃站起來。
風輕輕吹過樹梢,沙沙的響,來了,又走遠了;彷彿時光。
我在礐仔邊的龍眼樹下,插下土地公拐,雙手合十,向土地公祈求來年豐收,人畜平安。
姊妹倆時而擠肩併行,時而一前一後,繼續挪移腳步在落葉、泥土、石塊交融堆疊的小徑上。天空流雲如絲如絮,樹林裡陽光點點,幻影處處,許許多多細細微微的聲響積累成林子巨大的靜默。薑園、蓮霧園、麻竹園、桂竹林…先後迎面而來,像是一幅熟悉的畫卷緩緩展開,午後時分,終於爬上山丘頂端,父親最大的一塊土地-頂面山。
頂面山山脊草木稀疏,向下伸展的山肩一片深深淺淺的蒼碧竹海,西北面陡峭貧瘠,大雨後經常夾帶著地表上頭的竹子一起崩落。一次次崩塌,中間地帶寸草不生,土石細沙像時時刻刻在流動,又像一道凝止的土黃色瀑布掛在岩壁上。崩塌地邊緣,長出許多喜愛陽光的先驅植物,如五節芒、鹽膚木、野牡丹、山黃麻以及滿是倒鉤刺的小灌木-刺波。果實像袖珍草莓的刺波,是上天給山上孩子的最佳禮物,每年三至五月間一粒粒紅艷欲滴的果實,若隱若現綴在綠葉中,讓人忍不住垂涎。
此時刺波產季已過,但隱藏於樹林中俗稱時計果的百香果,順著竹莖、樹幹攀爬至樹梢之上,日與陽光、夜與雨露繾綣,凝結成一顆顆綠色果子,隨著南風暖暖吹送,正逐漸轉為熟透的紫色,枝藤、葉片搖晃碰撞,彷彿發出「好食,好食」的小小聲音。妹妹身手靈活,是爬樹高手,我想讓她心甘情願去採那些地面搆不著,高高垂掛的百香果,使出屢試不爽的一招-爬樹採果比賽。我「預備起」剛到唇邊,妹妹已竄至樹上,俐落地扯下一粒粒果子丟了下來。每接到一顆果子,我便高聲歡呼回報;這時我哪須爬什麼樹,只要睜大眼睛告訴妹妹何處有漏網之果即可。
兩人將採到的百香果疊成小山,恭請土地公伯先品嚐。朝西北,再向東南,深深一鞠躬,大聲喊:「感謝土地公伯仔保庇。」隨後將土地公拐牢牢插進泥土裡。
頂面山東南面坡度不同於西北面,呈緩緩微幅上升。有無數個地洞如巨型茶杯嵌在竹林的地面上,深約一個成人高,寬可站立四、五人,洞裡岩壁不懼時間槌打,依舊鑿痕清晰,幾乎沒長雜草,唯竹葉日積月累,鬆鬆軟軟有如草墊。我和妹妹一躍而下,躺在地洞裡,順著竹梢望向藍色天空,晶亮的靛藍,浮在渺不可測的蒼穹之上。一層淺淺的綠色氤氳流漾著,如煙似紗,似真如幻,深奧之感油生,不知不覺心思隨之航向遠方。
我曾十分好奇這些地洞的用途。父親告知,日本統治後期,美軍不時轟炸,他和鄰居叔伯在竹林裡挖鑿防空洞,以備疏散時躲藏。但這些防空洞鮮少用在躲空襲上,反而成為避開日本軍警,偷偷儲藏稻米之處。那時他們在村外十里的過山村清水仔種植不少稻子,辛苦收成卻多數被徵收送往前線,無法自由支配,飽受飢餓折磨的他們相偕在月光朦朧的晚上,挑著稻穀沿著被踩出一條小徑的河床小心翼翼走回家,因為每條道路都有警察巡邏。他們合力將水缸搬進防空洞,存放稻穀於水缸中,外圍再鋪撒些防止老鼠、蛇及其他動物的石灰、藥草等,就地取些竹子、木材、山棕、雜草等覆蓋其上。舂米也在竹林裡悄悄進行,把稻穀放進孔徑大的孟宗竹裡,手持小一點的桂竹,一進一出搗至米、殼分離。
我和妹妹邊嬉耍,邊插上土地公拐,不覺已近黃昏。夕陽把山頭披上一層淺淺紅暈,最後一抹陽光穿過雲層,落下一半暗影,一半似有若無的晚霞,樹林彷彿一層一層拉上昏矇的紗帳,夜色一點一點垂落,我們只比黑夜早一步返抵家門。母親已在三合院埕中央的桌子上擺放了龍眼、柚子,十幾個月餅裹在五顏六色的玻璃紙中,弟妹們戴著柚皮帽在大埕裡互相追逐。
月亮散發著銀色光芒,沿著山脈邊緣緩緩上升,將大地敷上一層薄薄的亮白。性喜湊熱鬧、聽故事的我,興奮地擠在一群叔伯中,平時他們各自十分忙碌,只有在節日時才聚在一起開講。從日常瑣事、農務心得,到我最期待的鄉野傳奇;「嗯,哼~」父親清清喉嚨,臉上泛起微笑,雙手隨著故事情節舞動著。他說的故事,沒有吳剛沒有嫦娥也沒有月桂樹和玉兔,有的是他與叔伯的親身經歷。
父親說,日本人走後,國民政府來了,大家的日子依舊不好過,時常有人下溪流撈捕水產補充營養,因此魚蝦蟹都小小的。民國四十年的某個夜晚,他們幾個人又結伴去碰碰運氣,沿溪且行且尋,前方河道傳來一陣陣喧鬧的聲音,時有幾縷微光晃映在山壁上,猜測也是來抓魚蝦蟹青蛙的,但當他們行過轉彎處,不見半個人影,只有一路流去的溪水琤琮低語。
溪邊濃密樹林裡有光點點搖曳,想看清楚些時,四周卻恢復一片漆黑。父親以為是幻覺,繼續往前走,沒幾步又現亮光,這次大家都看見了-不但有火光,且是青色與橙紅火焰,忽左忽右,不斷上下飄移閃爍。初始以為是火金姑,但想想季節不對呀,一股寒意直竄心窩,商議著撤退。
阿聰叔執意繼續留下。一夥人因此又多待了近三小時,只有幾隻螃蟹、青蛙入袋。更深露重,身體疲累不堪,正要打道返家,芒草叢忽然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幾乎同時一條黑嚕嚕長物閃過眼前,鑽進礫石與反光的流水間。阿聰叔手持魚叉率先踩進溪水裡,礫石受到踩踏崩塌移位喀啦響,一陣混亂後,他揚起網袋,一尾碗口粗的鱸鰻在網裡不斷扭動掙扎。
鄉里素有默契,不尋常的東西勿取,他們勸阿聰叔放生,阿聰叔不信邪,煮來吃了。沒多久,身體一直腫脹、變黑,猶如腎病末期患者。村人皆言他是吃了成精或水鬼幻化的鱸鰻所致。
「做人毋通傷鐵齒,『路邊鳥,溪中魚』毋通黑白掠,講袂聽。」
同樣的故事,父親其實不只講過一次,但他誇張的手勢,配合著忽高忽低忽快忽慢的聲音,讓人猶如行車在彎彎斡斡的山路上,明知峰迴路必轉卻依然緊張忐忑。尤其每到關鍵處,他必戛然停住,彷彿再前進一步就要墜落深不可測的山谷。
一陣靜默後,石柱伯或其他叔伯便如事先演練過般,不慌不忙地拋出救援繩索:「好加在,有拜有保庇,伊每一工攏去土地公遐燒香,無白燒。」
阿聰叔試遍中西醫、偏方,但進展有限,一晚睡夢中,見一白髮老翁拄著拐杖站在床頭,手輕輕撫過他的臉龐。阿聰叔醒來後,逢人就說,那老翁十分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後來,身體逐漸好轉。
阿聰叔深信是土地公救了他,父親與叔伯們也認為那晚溪邊的橘紅火光,是土地公火;每塊土地都有一位土地公默默守護著。我亦逐漸了解插土地公拐與其說是父親對土地公的敬重,毋寧更是他對土地的深深依戀,對生活的苦苦追求。
及長離開家鄉到城市拚搏,常見街頭巷尾佇立著土地公廟,每逢初二、十六不少商舖不忘在門口祭拜土地公,然而中秋節插土地公拐的習俗已然式微,我曾詢問多位來自鄉下年齡與我相近的朋友,他們多數淡忘,或完全不知有這個與土地息息相關的習俗。
偶然在泰安的竹林旁,在銅鑼的田埂邊,又見土地公拐,瞬間明白插土地公拐的習俗,縱然在現實生活中已悄悄後退,但在某些人心中,在我的記憶深處裡,依舊持續散發著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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