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場中的球員而言，棒球不但是他們的生活，更是他們的生命。攝影／邱瀟君
去天使棒球場看大谷翔平出賽。攝影／邱瀟君
儘管有了大谷坐陣，賽局卻一直膠著
我們去天使棒球場看大谷翔平出賽。
一邊找座位，一邊和女兒說起當年全台擠在電視機前看紅葉隊比賽的故事。我細細描繪那些山村小朋友如何用石頭當球、樹枝做棒，默默練習，驟然發光，替台灣打出知名度，替島國凝聚向心力。想到那些小將們，我嘴角微揚，想著當年偷偷喜歡的球員，課本空白處，寫滿那個小英雄的名字。故人安在？
忽然，回憶裡的尖叫聲，和眼前歡呼聲揉成一塊。大谷打出他這一季第四十棒全壘打，進球一分。我在座位上大叫大跳，左前方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轉過身來好奇地看著我，大概從來沒有看過亞裔大媽如此失態。倒是我自己突然發現，當年那個不敢作聲的小女孩，已經活成今天這個我行我素、勇敢表現自己的初老女子了。
儘管有了大谷坐陣，賽局卻一直膠著。而大谷投了四場球後就不見蹤影，球場上沒了焦點，我看得意興闌珊。一晃神，現場噓聲躁動，才注意到對方一壘二壘三壘上都已有人，場面危急。全場開始大喊「MVP」、「MVP」（Most Valuable Player，世界最有價值球員），鼓譟著大谷出場。
此時一支全壘打，讓對方球隊一口氣進帳三分，漫天的叫罵和噓聲雷動。我不自覺地想為這支漂亮的全壘打鼓掌歡呼，女兒緊張地壓下我的雙手，說這個時候胡亂鼓掌，小心被圍毆。我不服氣地翻白眼，但偷眼看左鄰右舍的強烈情緒，也只好硬生生地壓下自己的興致。
三比一的球局。三百六十度的高大銀幕中，看得出觀眾愈來愈緊繃。被臨場訪問的賓客，都失去了一開始嘻笑的情緒，寄望大谷出來救局。此時球場耳語四傳，原來大谷手指抽筋，今天無法再上場投球了。
這些日子體育報導，一再敘述著大谷身上的運動傷害。這樣操練身體，值得嗎？正這樣想著，就想起周遭朋友常常對我說的：「過了退休的年紀，不去吃香喝辣，還在職場辛苦經營，值得嗎？」
我也不止一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想到盡心盡力的工作團隊，為了他們的衣食家庭，他們對我的支持信任，是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值得的，每一個晚睡早起，憂心掛慮，都是值得的。
每個人在每個時刻都只能有一個選擇
從大谷又想到台灣的棒球界明星「工具人」張育成，經歷這麼多努力，離鄉背井，卻在昨天被紅襪隊釋出。張育成接受訪問時坦然地表示，現實就是這樣，打得好就上場，打不好就離場，誰都不能改變什麼的。想著他的話，似乎有些了解，誰不是這樣呢？在每一個場合，我們也只能應對眼前的狀況，努力，盡力，搏力。
就像幾年前，大谷為了實現投打雙棲的夢想，賠了巨額違約金給原來的日本球隊，隻身飛到美國闖天下，替自己的生命丟出了一記變化球。聽聞大谷一直有運動傷害的問題，這個世界第一的冠冕，除了努力上進外，更是用生命和身體拚搏換來的。對於人生路上的第一，有些人拚命追求，有些人無端羨慕，有些人風言風語嗤之以鼻，其實都只是當時的一個選擇。而每個人，在每個時刻也都只能有一個選擇。
我想到剖腹產下大女兒的那天，甫從麻醉中醒來，知道母女均安，我就催著先生代我去赴客戶的約。這件事幾十年來成為笑談、奇談、怪談，但這樣的選擇，讓先生成了那個月全世界大英百科全書的銷售冠軍。原來在人生跑道中，我也曾經奮力拋岀過遭別人指點批評笑罵的變化球。
想到大谷和張育成獨身在這舉目無親的異國努力，他們的父母家人擔心嗎？這麼想著時，我彷彿看到當年坐在中國城路邊哭泣的自己，生活孤苦無助，卻還要仔細地寫著郵簡，把兩百元美金夾在信中，向父母報平安。我突然又不那麼心疼他們了，這就是他們的選擇。原來我們每一天都在選擇，選擇負傷後繼續回場中奔跑、選擇累了下場休息，或者選擇在場邊笑傲不再出場。
一連串的思緒在我心中跑壘，我恍然明白，對場中的球員而言，棒球不但是他們的生活，更是他們的生命。與他們同樣，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天也都在自己的球場中，選擇自己的生命如何崎嶇前進，生活如何柴米油鹽。
散場了，天使隊竟然落敗，我一直擔心被欺負的客隊贏了。觀眾們垂頭喪氣地往場外走。此刻，天使隊的球員們心中在想什麼？大谷心中又在想什麼？他們想必沉重懊喪，除了失敗的重擊，也許有人和張育成一樣，得面對失業失去簽證的現實。
在人潮擁擠中和女兒開車回家，我拋開層層糾結，笑了起來，慶幸這場球賽，我只是個局外人和旁觀者，點評一下就翻身走開，這不是我們的賽局。過完喧譁刺激的一個晚上，我們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考慮要不要去吃消夜。
而明天，我也得起床，面對屬於我自己生活中的每一記變化球。
（本文刊於2023/11/15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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