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太陽臉
大腦像是一個繁忙的航空塔台
早年不知失眠為何物，那時人生匆忙，到處兼課賺錢：清晨從台北跑台中，上一天課後再搭上小巴士開往埔里暨南大學，蜿蜒的山路、夜裡漸涼的燈火，我只感到疲倦。一路昏昏沉沉，到了會館倒頭就睡，第二天上整天的課再循原路返家，無論遊覽車上播什麼電影或豬哥亮，我只在若有若無的夢裡浮沉。日子還有寫論文、談戀愛，時間太少，只能從睡眠剝奪，如何入睡不是問題，如何醒來才是煩惱，那時一個穩定不誤事的小鬧鐘是絕對必要。
時移事往，人生倏忽來到中年，昨天種種，成為「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的詩歌素材，有了堅固的家，綿軟的床，和煦的燈，輕柔的音樂；有了穩定的日常，日日行過的台階，月月既定的行事，年年相同的課程，雖說不上無憂無慮，慢慢覺得生命和地球的自轉公轉愈相合一，人生也有依照牛頓定律，在無外力的狀態下以慣性運行。然而就在此際，本來不是問題的睡眠卻成為了問題，一天下來，疲憊的身心卻在躺上床時活躍了起來，腦海中各種意念、計畫、盤算、預設情況紛至沓來，大腦像是一個繁忙的航空塔台，要為各種穿梭天空的思緒找到平安的降落點，那些無謂的聲音、沒必要的想法不斷複製貼上，有時還有一些討厭的音樂旋律像地鼠一樣不時冒出來，「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要有難以成眠的經驗，才能理解這句詩的漫長之苦。
因此如何保持好睡，幾乎成了每天的小小重心。早上不能太晚起，早起才能早睡是亙古定律；咖啡一天一杯，過了中午就不要再喝了；黃昏時努力運動一下，雖然辛苦但確保睡眠品質相當有幫助……總而言之，生活的每一刻總是要記掛著如何安眠這件事。但夜幕低垂，睡覺時間到，躺在床上，睡眠卻不知躲在哪個抽屜裡不肯出來，只好與妻子閒話，「你今天中午吃什麼？」「你猜我在全聯買水果時遇到誰？」「現在洗車漲到一百八了欸……」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慢慢陷入沉靜，好了，黑夜屬於我一個人了。
左翻翻右翻翻，一下覺得背很癢，一下覺得耳朵怪怪的，起來喝水上廁所好了，瞄一眼時鐘，差十分鐘兩點，「明天又是無精打采的一天」那種不祥的念頭湧現心頭，忽然想把藥箱子裡藏了許久的「贊安諾」拿出來吃，但隨即告訴自己不必擔心，醫生說人一兩天沒睡，頂多反應變慢，其實不會怎樣，所以不擔心不擔心不擔心……
這時最好開盞小燈，拿一本無聊，但不讀更無聊的小說來讀一讀，有時是《老殘遊記》，隨手翻開：「這勺湖不過城內西北角一個湖……湖西便是城牆。城外帆檣林立，往來不斷。到了薄暮時候，女牆上露出一角風帆，掛著通紅的夕陽，煞是入畫……」這種樸實卻帶詩意的語言風味，有種特別的節奏感，使人想起中學時念過的課文〈大明湖〉。看著看著，眼皮亦重，睡眠不知何時從童年的抽屜中爬出來，躺下時如一張薄薄的影子與我合一。
睡前做做這些題目非常有意思
除了翻翻一些舊書，我近來有了新的領會。
前些日子一時好玩，在網路上自學西洋棋，國王皇后騎士城堡這些童趣的意象讓黑白格子的微型戰爭有了一絲詼諧：「娃娃國、娃娃兵，金髮藍眼睛。」網路常方便，除了有些教學的影片，還有不少國外的網站能讓你自由下棋，網站上還有幫助初學者增進棋力的各種題目。我發現，睡前做做這些題目非常有意思，幾個棋子站在格子中，但要想出唯一一條正確的路，對我來說並不容易。有時要果斷地棄掉皇后，有時要勇敢地前進小兵，有時主教或城堡要形成微妙的牽制，每一題都是一種概念和心算，和中學時的數學有點像。
曾聽說睡前不宜太過用腦，此言不差，但用腦想想這些題目，不僅能轉移對一些生活煩心事的思慮，同時再怎麼想都想不出解答時，一種困頓感油然而生，好像當年在圖書館寫數學講義，沒三題就昏昏欲睡的奇妙狀態，我想這一定是腦中缺氧所致。
影集《后翼棄兵》中小女孩被餵食助眠藥反而能清楚看到棋盤棋子，我是相反，看到棋盤就不必吃什麼助眠藥了。昨夜翻到白先勇的〈梁父吟〉一篇，裡面寫道：「樸公說著，已經把那一碗湯藥飲盡，然後又開始和雷委員對弈起來。下到二十手的光景，雷委員有一角被樸公打圍起來，勒死了，他在盒子裡一直抓弄棋子，想了差不多十來分鐘才能下手。『樸公——』他抬頭時，發覺原來樸公坐在那裡，垂著頭，已經矇然睡去。」好的小說在細節處點染皆能符應真實人生，睡不著時看看舊書，翻翻棋譜，做做題目，想想王積薪失眠遇仙的故事，我也期待如樸公行棋到人生酣暢處，卻能「已經矇然睡去」。
（本文刊於2023/09/23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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