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江長芳
多年老友萬仁、蘇明明夫婦,一年半前逢上人生至難至厄的變局,一度徘徊在生死的訣別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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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十月,台北已不再燠熱,夫妻倆開心地去泡溫泉,分別前往男女湯。才沒幾分鐘,步入男湯的萬仁,因為地滑應聲摔倒,左手肘與左手腕斷裂、頭部直接撞擊浴池,幸好有其他的泡湯客看見,緊急呼叫救護車;蘇明明聞訊奔出,當時的萬仁還算清醒,可以回答救護人員,直接前往榮總急診室。
明明陪同萬仁進入急診室後,醫生臉色凝重地說,萬仁的情況非常不樂觀,最好立即將重要的親人都請來見他最後一面……
至今提及此事,明明依然驚魂未定,說幸好他們遇見貴人,左腦大量出血的萬仁,在沒有任何耽誤的情況下,飛快地被推進了開刀房,據說同時有三、四位醫生站上手術台。手術順利完成,接著度過危險期,由加護病房轉至普通病房後,主治醫生語重心長地告訴明明,真正的考驗才要開始。
疫情期間,醫院的規定非常嚴格,不准照護者隨意進出醫院;明明不假他人之手,每天伴在萬仁身邊,寸步不離,替萬仁抓屎把尿,幫他翻身拍背。清醒後的萬仁,智商跌回五歲的程度,她每天要陪他面對接踵而來的醫療與復健的巨大工程。明明的淚水還在眼眶裡,就開心地笑著說,那時她搬了一張椅子,與隔壁床的陪伴家屬,把預備的餅乾吃食搬了出來,再各自泡上一杯即溶咖啡,算是下午茶,那種苦中作樂的儀式感,竟是千金難買的無限幸福。
萬仁出院後,首先面對有家歸不得的窘境。他們的住家是老式公寓,沒有電梯,舉步維艱的他,每天在弱小的明明搬弄下,如何得以上下樓梯,進出醫院做復健?於是,找一個有電梯的臨時寓所,才好面對重要的復健療程。
我最是欣賞明明一點,她言談裡不分我(明明)與他(萬仁),口口聲聲都是:「我們要暫時找個有電梯的公寓。」「我們每天好忙喔,沒有空餘時間與朋友聯絡。」「我們很有進步喔,雖然每天的進步幾乎無法看得見,可是時間一久,真的就發現有很大的進步。」這一聲聲的「我們」,不就是生命共同體?不就是結髮夫妻的倫常體現?
由於萬仁當年導演的作品《油麻菜籽》修復版面世,身為女主角的蘇明明自是要陪同他出席活動。看到他得以如常面對媒體與觀眾,我心想,應該可以相約,讓老班子好好重聚一下,就先與明明聯絡,她立刻回覆「沒問題」,又補充一句,連萬仁都說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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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好了一個周末夜晚,恰好柯一正、劉知容賢伉儷也有空,我們近兩年沒有召開的小型聚會,就在寒舍舉行。
一進門,拿了拖鞋給萬仁、明明換上,她立刻回說不用,我這才發現,心細如髪的明明,不讓萬仁穿上室內拖,是擔心一個不留意,也很可能導致絆倒。
萬仁曾經折斷的左手肘已經無礙,但是左手腕尚無法恢復到受傷前的活動自如。明明撫著萬仁的手腕給我們看,手指頭只能回握到一個程度,就無法再內彎。她說每天要幫著萬仁做手腕的復健,一天都不能落下。我反問,從頭腦到四肢的復健,究竟要做多久?有沒有個期限?她說,沒有,也許一輩子都要做下去。不過,明明立刻笑開了,表示萬仁非常聽話非常乖,這一年半以來,一周起碼要做四到五天的復健,他從未賴皮過,永遠配合地按表操課,忍受過程中所有疼痛與不適。
聽到明明讚美後,萬仁立刻自座位站起,說是要走路給我們看;明明趕緊跟著站起,說他走路時一個不當心,身體還是會左傾,有點危險;萬仁如模特兒走秀,就在客廳裡走了起來,明明不放心,硬是隨侍在側。由他們此一互動裡,我再次見證到明明如何呵護、照顧著萬仁,那絕非用分秒小時來計算,而是全天候的時時刻刻。
算是另一種慶生,我拿出了萬仁過往喜歡的金門高粱酒,明明急著揮手,表示還不能喝。但我讀出萬仁眼裡的一抹惆悵,說情地問:「就只一小口可好?」明明勉強點頭同意,萬仁以雙手舉起酒杯,歡歡喜喜地抿了那一點點入口。
她知道我們對萬仁的關心,鉅細靡遺將萬仁遭禍的前前後後說給我們聽;就算當中稍有停頓,她也沒有夾菜到自己的盤裡,而是萬仁的碗中;萬仁偶爾會說,他自己可以夾菜了,可或許是習慣性動作吧,明明依舊不停地照顧他。
萬仁的左腦在手術後凹陷進去,事後以鈦金屬重新密合起來,而頭皮移植也做得非常好,還繼續生出頭髮。他摸著自己的頭,奇怪地問,為何頭髮繼續長出來,還不是過去的白髮,轉成了黑色的?柯導與知容回答他,因為明明把他照顧得太好,身心都恢復健康,血氣通暢,頭髮自然就黑了。明明露出了她的招牌微笑,就連眼睛都笑成和煦發亮的兩彎明月,一往情深地照射在萬仁身上。
頭頂嵌有鈦合金的萬仁,這下酷極了,我已直呼他鋼鐵人;其實,明明何嘗不是鋼鐵人?她義無反顧地照顧萬仁,協助他康復的鋼鐵意志,始終不輟不移,這不是鋼鐵人,又是什麼?
我會持續關注這一對鋼鐵鴛鴦,並且將他倆的故事分享給所有的親朋好友:世間難得的真情,如細密的鋼絲,百折不回,不斷不裂!
(本文刊於2023/06/24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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