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abwu
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一直喜歡觀察這對絕配夫妻,覺得他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男士似乎天生就很靦腆,哪怕日後七老八十了,想要說話的表情,都會像是五歲小男生的害臊,連厚重的眼鏡片都藏不住那好奇中帶有試探性的閃爍眼神。每回開口說話,他都習慣性地思慮遣辭用句,所以會慢上二分之一拍,但哪怕是一個小頓挫,都附有小心翼翼的用意,為的是提防一句話貿然出口,有所閃失,會傷到了人。
女士恰好完全相反。她從未刻意掩飾生來就純然犀利如X光的目光,好似早早就注定要當醫生,日日檢視病人的透視片子。她一張嘴,每句話語的迸出,就是要趕上腦部的滾動行進速度,那根本就是連環子彈,沒有虛發,都是真心切意;這也完全寫實了她毫不矯飾的個性,是真正開敞痛快的快人快語。如果夫妻倆難得同時出現於一席餐會,舉酒杯有如千斤重的永遠是先生,太太杯中的酒水經常在無意中就自動消失了。
他倆都是醫生。先生是國內心臟內科的名醫洪惠風,太太曾是榮總感染科的「當家花旦」楊素盆醫師(感染科劉正議主任逢人便說,楊大夫是全榮總最聰明的醫生)。此刻,洪大夫的忙碌身影依然穿梭在醫院裡,他的門診永遠被病患灌爆;楊大夫卻是選擇了一個華麗的轉身,提前退休後,重新考進東吳大學,專攻法律,不但繼續當學霸,順利畢業,最近還考到了律師執照,興致勃勃地進入律師事務所,當起了實習律師。
最近這些年,因為楊大夫的勤學精進,夫妻倆很少一同外出。洪大夫每天下班回家都選擇外食,因為節奏快速的楊大夫,唯獨在廚房裡成了漫步蝸牛,往往要自下午起,就在廚房洗洗切切,弄了幾個鐘頭,才好不容易地把晚飯布上餐桌;疼惜老婆的他,寧願老婆將時間用在「正途」上。
難得有機會爆老婆的料,洪大夫敘述楊大夫如何一心三用:家裡的書桌上,一邊是與法律相關的工具書,一邊是論文報告,另一邊則是正在追的劇……她真的可以像是電腦切換,隨時做完美的接軌,不會有任何的違和發生。
話雖如此,幾年前,洪大夫的著作《為什麼心臟病總是突然發作?》出版,出版社安排了洪大夫某晚在某一書店做演講與簽書會,楊大夫放棄了用功的時間,親自跟到現場,笑瞇瞇地從頭坐到尾,見到我也只是輕輕地揮了揮手,一逕注視著洪大夫被粉絲圍繞著;我知道那是楊大夫一種莫大的享受,當然也就沒有過去寒暄叨擾她了。
前些日子,偶然得知洪大夫是名作家楊渡的鐵粉,我就雞婆地問他,改天安排他倆相會可好?沒想到洪大夫難得衝動起來,立刻應允,並開出他可以騰出的時間,還開心地說,老婆大人總算不再繼續認書不認他(學已有成),可以出關,得以陪他外出與朋友相約了。得知此一好消息後,我故意揶揄道,這可以早早列入2022年朋友群中的十大新聞之一。
她眼底泛起了閃閃淚光
事先得知當日的主客楊渡懂得飲酒,而且偏好白酒,平日幾乎不飲酒的他倆,很有默契地掏出了家中多年前自大陸攜回的兩瓶茅台酒。第一瓶,顯然已被天使偷喝了三分之一(時久而蒸發),根據瓶上的記載,已有二十年的年歲也。餐廳老闆娘拿了酒杯過來,一看到酒瓶,就睜大了眼睛嘆道,這瓶酒比當晚餐廳的所有收入都要來得貴……想當然耳,菜還沒上完,這瓶身價具有四個零的好酒就完全消失了。我同時也發現,洪醫師沒有任何抗拒,以正常的速度,陪同主客,喝盡數小杯;女主人毫不做作,只要一個不小心,就自動舉起杯子,喝乾了杯中物,然後自我解嘲:「我的酒量真的不好,只是我習慣喝掉它而已……」第二瓶雖然較第一瓶年輕了五歲,但酒香依舊撲鼻,才一入口就自動滑入喉間,沒有絲毫勉強。
洪大夫坦言,是楊渡的鐵粉,楊渡的每一本著作,他都收集齊全;為了是晚的相聚,洪大夫還加緊做功課,讀了楊渡得了大獎的新作《未燒書》,於是,他倆可有得聊了,經常忘記舉箸吃菜,可讓我這老饕撈到先機,任何好料都不客氣地先祭了自己的五臟廟。
楊大夫(應該改稱楊律師了)只是偶爾提醒另一半與客人,別讓熱菜冷了。她非常適意又自在地與我及妻,聊起我們共通的話題……說著說著,忽然提及當前的疫情,洪大夫與楊渡也被吸引了過來。楊大夫指了指身旁的洪大夫說,前一陣,洪大夫自己也在臉書上提及,為了醫院對疫情隔離病房的安排,他要負起某種吃重的責任,基於愛護妻子,便主動提出要與她分房而睡,沒想到楊大夫氣得差點給洪大夫一巴掌;她說,二十年前SARS來侵時,要較此次Covid-19更緊張,原本還會七上八下的醫護人員,一見到病患轉送到榮總的隔離病房,根本沒有任何考慮,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刻迎上去,既然連那次危機,他們夫妻都走過來了(當時,連他們孩子就讀的小學,聽說其父母在榮總服務,還要求孩子不要去上學),這一回,當然就更不應該將利害關係置於夫妻之間。說著說著,我先是發現楊大夫的眼底泛起了閃閃淚光,洪大夫那廂,縱然有厚重的鏡片掩護,但我還是看到他的眼圈跟著泛紅。
「夫妻本為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是貫穿古今、我們早已熟知的世道理論,可眼前的洪大夫與楊律師,卻是「大難來時相依偎」。這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美談不是?
(本文刊於2022/06/08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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