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江長芳
轉搭巴士,前往鬼怒川溫泉
在日本居留十二年,回台後,最為思念的不是生魚片、茶泡飯、拉麵、生馬肉、生牛肝……而是怡情美心、通體舒暢的溫泉鄉。
剛到日本的那一年秋天,住在船橋「日華寮」留學生宿舍,來自香港的李君、廣東的阮君,早早吆喝,尋得一周末,約了幾位華人女留學生,一同去日光賞楓葉。沒想到,好不容易盼到的假期,卻遇到了陰雨寒凍的壞天氣,才兜了一段路,連鞋子都濕了,誰還會有興致在濕答答的冰雨中,打量那垂頭喪氣、幽暗無光的楓葉一眼?於是,兩位召集人火速決定,轉搭巴士,前往鬼怒川溫泉的上游,聽說有一露天溫泉非常有名,重點是男女混浴。
同行的女同學們紛紛跺腳噘嘴,大罵我們幾個男生色膽包天,她們就算一同前往,也抵死不會入浴。李君與阮君偷偷咬耳朵,我倒是聽到了:「日本的女生才不會如此扭扭捏捏……」
到了目的地,幾位女同學硬是與我們唱反調,找了家咖啡店喝咖啡,與我們男生劃清界線;其實,這也正中我們的下懷,甩掉那些放不開的女生,我們不是更為開懷自由了?
興匆匆地趕到露天溫泉的入口,交了錢,入內脫下衣褲,魚貫衝入冷風不時吹散熱氣的浴池邊。大家本想觀望一下,李君卻帶頭下水,但隨即聽到一聲拔尖的訓斥,原來一位花甲大嬸怒指李君,要先在浴池邊上淨過身後,才可以入池。
這下子,我們立刻循規蹈矩地蹲了下來,以木頭臉盆,自池裡舀出熱水,由頭淋下,接連沖了三臉盆,才敢滑入浴池裡。一開始,幾個人還帶點羞赧,放不開手腳,不敢公然地左顧右盼。慢慢地,身體在溫泉裡泡舒了,膽子泡大了,連頭皮都覺得要冒汗,自然就浮起上半身,順勢坐在浴池邊的石砌矮墩上。這才發現,這個男女混浴的浴池,女性的確比男性多,但重點是沒有一位年輕的,全是皺皮鬆垮的大媽們……
好一個趁興而來,敗興而去。在咖啡廳等候我們的幾個女生一聽到這番遭遇,個個笑得花枝亂顫,譏笑我們幾個男生虧大了,都被大媽們給看個精光。
清晨泡澡,最能清心醒腦
我卻自此愛上了溫泉。
除非是療養用的溫泉租屋,需要自行備餐,一般的溫泉旅館都備有一頓晚餐,以及次日的早餐。通常,我們都是午後近黃昏時入住。進入房間後,旅館備有甜點與熱茶,先把嘴與心甜美一下,接著當然要去泡湯。通常,我喜歡選擇有露天溫泉的旅館。在室內泡鬆身心後,轉至室外,尤其是雪國的露天溫泉,一片片的雪花飄落頭頂,毫無重量感,像是慈母一雙柔慈的手心,輕輕碰觸頭髮,瞬間連整個心都給融化。然後坐起身來,接受低溫空氣的洗禮,讓皮膚的毛細孔全都抖擻立正,等於是天然的三溫暖。不過,曾有兩位好友玩心太重,忘記身無衣物禦寒,一位站在池邊玩耍屋頂垂下來的冰棍,一位將雪塗抹上身,結果都患上重感冒,臥床一整天,哪兒都不能去。
洗完澡後,回到房間,女中(旅館的女侍者)已將一張張小桌的餐食,布了個滿席,由生魚片炸物、烤魚……到味噌湯,以及一鍋香噴噴的米飯。不過,先別急,如果錯過下面的儀式,泡湯之樂必會打個不小的折扣--自冰箱取出已經先行訂妥的冰啤酒,緩緩倒進玻璃杯,泡沫約占杯子的三成,然後一口飲盡!哈,請您想像一下,被溫泉燙熱的全身,包括五臟六腑,經過這杯冰啤酒的洗禮,該是如何的通體舒暢、飄飄欲仙……
我後來患上了胃食道逆流,多少也與當年仗著年輕,與壞朋友(冰啤酒)為伍有關吧?
飯後,帶著微醺,不用說,穿著旅館的浴衣、拖鞋,搖搖晃晃地在溫泉街的石板路上,踢踢躂躂地與他人的拖鞋,組成高低不同音調的「木屐交響曲」,那個熱鬧勁兒,直把日本八○年代絕高的平成景氣,帶到了最高潮。等到走累了,逛厭了,尋得一拉麵店,掀開門簾,來碗麵,再加上一杯生啤,外帶一壺溫熱的清酒,這一晚的溫泉行旅,可以打上九十分了。
回到旅店,腹部自是鼓脹的,沒關係,緩步進入大浴場,重新洗頭淋浴,順便在烤箱坐上十分鐘。然後至浴池泡個五分鐘,再推開浴室的門,至室外的露天浴池浸泡,隨後起來,坐在池邊片刻,重複入池、起身。說也奇怪,滿腹的酒菜麵飯,就像是有了隱身術,都不知藏匿去何處了,身體不再感覺到任何的負擔,不但輕盈起來,也覺得幸福滿懷。
走回房間,女中早就撤掉了杯碗,鋪好了床褥。一關燈,鑽進暖和和的棉被裡,不到十秒鐘,迅速進入夢鄉,一夜都不會起來如廁。次日清晨,女中如約,七點就來敲房門叫早,趕緊聽話地起身,揉著惺忪的雙眼,迷迷糊糊地直接去了大澡堂。但是,要請注意,早上的澡堂經常是與前日的男女對調,千萬不要跟隨昨日的記憶,走錯了澡堂,那會糗到抬不起頭來。清晨泡澡,最能清心醒腦,一等熱汗流淌,整天的精神都極好。泡完湯,走回房間,不但被褥全被清理乾淨,早飯也都冒著熱氣地堆滿小桌,等著你來再祭一祭五臟廟。
世間事不可能百年不變。日本長期的不景氣,外帶疫情影響,許多溫泉旅館紛紛倒閉,溫泉街也蕭條冷清;幸運存活下來的,裁減員工,減少開支,變得人味少了些,風情淡了些,許多大型旅館乾脆以自助餐取代昔日待客如親的接待規格。幸好,溫泉,還是燙的,人心,也是熱的。
(本文刊於2022/04/12聯合報繽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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