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雙手烘著熱騰騰的咖啡杯,讓那縷悠悠上升的黃金曼特寧香味,充斥在鼻尖與所有感官之際,你會感嘆,感嘆那一刻的美好,也感嘆於友人分享的生命隕滅的故事後,來上這麼一句:「不知是明天先來,還是無常先到?」只不過,你鮮少想過,一旦明天還沒探頭,無常卻來了個正著,真的能做到從容應對、不驚不惑嗎?
我那將近九十歲的老母,十月一日,興沖沖的由台中趕到台北,準備隔個周末要幫大姐夫過八十歲生日。進入家門後,她嘆了口氣道:「以前由台中到台北,從來沒有覺得累過,怎麼今天有點累?」老婆回她:「媽媽,別忘了,妳快要九十了,體力會降低是正常的。」在台北住了兩天後,她又抱怨,為何有點心慌,覺得不舒服?其實在此之前,台中的大妹已帶她去醫院回診過,醫生認為她的心臟有心房顫動的跡象,已另開抗凝血劑,以防腦中風。
老婆臨時又幫老母在台北的醫院掛號,及時去看了她熟悉的心臟科醫生。醫生照完片子後,將老母支了出去,遞給老婆一個小本子,叮嚀道,要注意老母的心臟──心房顫動,很容易出狀況,只要發現不對,就要立即送往醫院。
接著下來,就是連續兩天開心熱鬧的生日趴,老母甚是投入,跟著兒孫吃喝,絲毫不見一點倦意。看到她如此歡悅,原本建構好的危機意識,自是鬆懈了下來。
十一月十三日的夜晚,老母照例早早就回房上床,我與老婆分別忙著。快到十二點,我還在誦念手中的《法華經》;上完廁所的老母忽然走出來,跟我說,非常不舒服,果然,她的呼吸已帶有明顯的、沉重的、相續不斷的嘶嘶齁聲。為了安住她驚恐的心,老婆趕緊換掉睡衣,又要阿蒂幫母親量血壓,好轉移她的注意力,但接連量了三次,都量不來;我與老婆再次商議,擔心呼叫救護車恐怕要多耗時間,還是趕緊下樓,搭上老婆剛叫到的計程車,前往內湖的三總醫院急診。出門要換鞋時,老母已有點神識不清,腿已經有些抬不起來,但還是被我與阿蒂勉強架上電梯,並蹣跚的跨上計程車。
時過午夜,由我家到三總,乘車頂多十到十五分鐘,我不斷誦持著〈大悲咒〉、〈藥師咒〉、〈藥師如來解冤咒〉……但每當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我都忍不住的想要暴聲大叫;後座的老母,嘶嘶作響的呼吸聲愈來愈急促,我連回頭張望的勇氣都沒有,只聽到老婆不斷的給老母打氣加油。等到車子終於停在急診處門口,我一個箭步下去推了輪椅,老母已然休克在原坐,根本無力下車。老婆也急了,要我背起老母,我蹲在地上,與阿蒂合力將老母駝上我的背,卻發現,沒有意識的老母太沉,我完全無力站起;幸好急診室前的值班義工都是老經驗,回頭高喊裡面的義工推出病床來,一陣騷亂後,護士與義工們聯手將老母拖上了病床,火速運進急診室,沒有一秒鐘的耽擱。
急診室的醫生與護士們全員出動,立即急救;一位醫生要我簽署同意書,說是老母休克,血氧已低到二十,要插管,如果再晚上兩分鐘,說不定就沒救了。老婆苦著臉說,老母叮囑過,如果發生任何事,她絕對不要插管,醫生有點氣急敗壞,不敢相信我們在此一關鍵時刻,還要遲疑;我一咬牙,簽了,我跟老婆說,這是急救,不插管就無解。
經過搶救後,母親恢復了意識;不但照了心肺的片子,還掃描了斷層,醫生說,肺部兩端有浸潤現象,但排除腦中風的可能。我走近母親身邊,兩手被綁住的母親一直費力的擺動兩手,狀甚痛苦,我只能請她安下心來,一心念佛,求請佛菩薩保佑。直到隔天,仍在急診室等候加護病床的她,還在掙扎著擺動雙手,我才終於明白,她的意思不是不願被綁住雙手,而是要我們回家休息。
終於等到加護病房有了空床,老母在下午六點過後,被送進加護病房,距離送進急診室,已過了十八個小時。
因為疫情,進入加護病房探病的設限更是多,還需要先在網上預約,這是為了保護病人與醫護人員,當然可以充分理解。隔日上午,一到了探病時間,我與妻找到了老母的病床。或許是老母清醒著,護士已將她的雙手解綁,只戴著手套;老母一直以手勢表示,插管的喉嚨非常不舒服,我們只能鼓勵她道,多虧了佛菩薩的保佑,老命是搶回來了,一時的不舒適一定要忍住,只要情況許可,醫生當然會把管子拔掉。還不錯,老母接受了我們的安撫不說,還做了手勢,向一旁的護理人員致謝。
醫生說,老母很可能是突然的心臟衰竭,造成肺部浸潤,導致呼吸困難;並重複道,幸虧即時送到醫院急救,不但留下老命,也沒有影響到腦部的供氧。只不過,看著老母難受的模樣,作為子女的,除了求請佛菩薩加被保佑,卻是什麼都不能做。
依照原訂的計畫,我們幾個兒女與女婿媳婦,要陪同老母去日月潭遊覽三天,旅館也早就央請當地的好友訂妥;老母非常興奮,四處向鄰居獻寶,說是要好好度上一個假期;卻沒料到,距離出發的四天前,竟然就蹦出了這樣難以招架的無常。我在加護病房附在老母的耳邊跟她說,日月潭的旅館沒有退掉,只是延期而已,等到她康復,一定會依照預定計畫,遊湖一趟。
某天晚上,心神不寧的我,在家裡低頭滑手機,剛好看到朋友傳來的一則視頻,是百老匯歌舞劇《悲慘世界》的主題曲〈Bring Him Home(帶他回家)〉。多年以前,與一群好友先在香港看過該劇的亞洲巡演,後來在紐約又看過一次。卻沒料到,打開視頻,只聽到歌者發出了第一個高音,我就完全的崩潰棄守;跟隨著起伏擺盪、低迴昂揚的曲式,我心疼著老母在生死線上的掙扎與輾轉,心中也泛起了聲聲呼喚:帶她回家。
帶她回家、帶她回家……我也只能重複著,喃喃的,求請佛菩薩,給我一次機會,帶她回家。
感恩佛菩薩的慈悲,滿了我們的願──終於等到有一天,得以帶著在醫院洗好澡,依然插著鼻胃管的老母,回到家中了。
(本文刊於2021/12/10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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