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看過卡通《小甜甜》,請從記憶裡召喚陶斯口琴吹奏的那首曲子,蘇格蘭民謠〈Annie Laurie〉,有人就稱它〈陶斯戀曲〉,如果你不記得旋律了,那麼YouTube上可以找到〈Annie Laurie〉鋼琴曲、吉他曲、合唱曲,也非常動聽,只要跟著旋律,想像陶斯吹著口琴的畫面就可以了。
我和高中同學萍見面,本來請她談自己的音樂經驗,她卻幾乎都在跟我聊阿秋。阿秋是我們共同的摯友,她在二十七歲美麗的盛年一場意外過世。我們高一那年,電視熱播《小甜甜》,阿秋深愛陶斯,為了陶斯還加入了口琴社。
萍對我說起了高中生涯裡擠專車的場面。我從沒坐過專車,我家的路線得轉三趟公車到學校,我是遲到大王。萍和阿秋都住板橋,從台北車站有一班專車直達學校,只要擠上那班專車,就不怕遲到。「專車上,學妹要禮讓學姊,坐的人要幫站著的同學拿書包,有時疊到鼻尖前。阿秋是什麼也不管,一上車就開始打瞌睡,車一轉彎,手上的書就掉地上,她晚上都在看閒書,白天拚命打瞌睡。放學更要擠上專車,因為要趕回家看《小甜甜》,我總記得阿秋在車上神經兮兮呢喃:陶斯!噢陶斯!」
阿秋平日獨來獨往,看起來也很像陶斯,其實受家裡的束縛很大。他們家開雞蛋店,父親好賭,母親要送貨、收款,非常忙碌,姊姊很強勢,弟弟不管事,因此母親不在時都是阿秋看店,她自由的時間只有在學校。她不停地向租書店租書,可能也是因為要顧店的關係吧。
我說,阿秋真的博學,什麼書都看。萍卻說:「妳才博學吧。那時候妳都在講什麼尼采啊,沙特啊,我知道這些人是跟著妳認識的啊。」唉,那是跟著我大哥讀的,大哥念社會系,我跟著他讀一堆很有水準的書,其實大半是讀不懂的,而我自己的書,都是古典小說,關於西方翻譯小說,我是跟著阿秋讀的。
我曾寫過一篇散文〈最初的夢──記我年少時的朋友秋〉,細說我和阿秋的友誼,從天橋上的「脫隊」開始,這篇文章被收在一些散文選本裡,萍搖頭,沒讀過這篇。於是我簡述了那個脫隊的下午。我們一票同學走在中華路的天橋上,大伙說要去J家玩。我跟J並不熟,可能是跟著萍去的吧,那時我跟萍最要好了。路上,J和阿秋拌嘴了,她嘴一抿:「那我不要請妳去我家了啦!」秋冷冷地說道:「我又沒有說要去!」也許只是那一刻我恰好走在阿秋的身邊吧,秋放慢腳步,我跟著她放慢腳步,我們就這樣漸漸地脫隊了。我們轉身朝反方向靜靜地走了一大段路,等遠離了大家,兩人一起放聲大笑,一路走到了重慶南路,在那裡逛起了書攤,秋把她喜歡的書放我手上,那打開了我全新的視野。
萍聽得迷茫,不知是否感到被背叛的表情:「那天,我應該就在一起去J家的那群人裡面……」
「那時候我們每個週末都在中華路、重慶南路上閒晃啊。」我本來是跟萍整天膩在一起的,因為都是矮個子,排隊什麼的,只要照高矮分類,我們就會被分在一起,「我們常在中華路上晃來晃去,窮到只能吃牛肉湯麵,加很多酸菜。」
萍大笑:「那家店有個『小心碰頭』的標語,我們倆每次看到都會說:我們不用小心!」
「我們那時候也常去中正紀念堂,一直繞,一直聊天,不知道講什麼東西,或是一直唱歌。羅蘭《飄雪的春天》就是妳借我看的,之後又看了《綠色小屋》,瓊瑤也是妳推薦我看的。金庸是跟著阿秋看的……」我細數那個閱讀飢渴的少女時光裡,如何一點一點從自己的「古典世界」裡走出來。
萍好惆悵,「那本《飄雪的春天》是我跟阿秋合買的,一百三十元,我沒錢,就跟阿秋一人出一半,看完以後猜拳,猜贏的把書留下來,我應該是猜贏了,才有書可以借妳。」
我說阿秋真的好可惜,她真的早慧。只要想到她就很難過。萍卻跟我講了一個詭異的場景,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秋。她和小慧、幾個住板橋的同學週末一起去找阿秋。那時大家都已開始上班了,秋在一家日商公司。我仍記得他們家,那個雞蛋店,一樓堆滿了整筐整筐的蛋,二、三樓是房間,那種房間沒有床,整片的榻榻米,幾乎沒有採光,白天也是昏暗的。萍說:「每次去找阿秋,我只要在門口喊,她媽就會說:上去!」
「我知道,我還在她家住過呢。」我爸媽開明隨和,通常是我帶同學回家,但阿秋不行,她總是說:我要幫我媽賣雞蛋,因此有時我留下來陪她一起賣雞蛋。
萍說:「那妳應該記得她家,非常狹窄的空間,我每次去找她,如果不在看店,都在睡覺,從一坨棉被裡露出一隻手臂或一隻腳……」
跟她一起睡過,我知道!她是用棉被把整個人,連頭全部蒙住的那種睡法,似乎缺乏安全感之類的。
「那一次去找她,我印象很深。我們在她家二樓聊天,聊到黃鶯鶯的〈哭砂〉,秋好像很喜歡黃鶯鶯,以前就常聽黃鶯鶯翻唱的西洋歌曲。那天好奇怪,我們竟然圍在一起清唱這首歌……風吹來的砂,穿過所有的記憶,誰都知道我在想你,風吹來的砂,冥冥在哭泣,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我後來聽到這首歌就好難過,就會想起這一幕,而且覺得毛骨悚然。那個下午很安靜,那是冬天,有一點陽光,我們幾個女孩子很輕很輕,淡淡地唱這首很悲哀的歌,氣氛好詭異,當時我就覺得有點怪。所以妳說要談五年級的歌,我第一個想起的,是這首〈哭砂〉。」
萍和阿秋國小時就認識了,她們念埔墘國小,不同班,「她小時候就長得很可愛,鼻梁很挺,綁個辮子,看過就會記得她。」國中念海山,是那種按分數分班,而且每一個學期分一次班,競爭非常激烈的學校。我說我們那種鄉下學校,沒辦法想像你們這種名校是這樣搞的。
「阿秋本來是在第四好班,第二學期跳上來,才跟我同班。」
「第一好班嗎?」
「不是,我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永遠在那裡,永遠都在第二好班。有的人跳來跳去,每學期都要重新繡學號。我們家離學校有一條小路,我常跟阿秋一起回家。她走路是用腳尖,我媽以前就講她,這樣不好,人走路就是要踩地。她走路很快,我每次跟在後面累得半死,叫她走慢一點,她說走太慢,我們家東西就都被我姊、我弟吃光了!」
我不記得她弟弟,但是對她姊姊印象深刻,有一次去她家,看她姊在啃青蛙骨頭,說要做一個青蛙骨頭的標本。她是北一女的,那時號稱要念心理系,指著阿秋說:「我念心理,第一個就研究妳!」後來她念了牙醫,我們都覺得,怎麼有人敢給她姊看牙齒啊。後來她真的開了牙醫診所。
萍說:「阿秋從小就要幫忙顧店,不太能出來。我媽會叫我去他們家買蛋。有一次我媽叫我去買蛋,說要挑大顆的。阿秋說『隨妳挑!』大老闆的口氣,我揀來揀去想挑最大顆的蛋,一不小心,砰!那一筐蛋全破了!我尖叫,阿秋說,『沒關係,我跟我姊打架也都是用蛋,反正我媽不在。』」
啊,我們想起中學時秋的便當盒裡都是蛋!那些破掉的蛋,就直接打在飯上,我不知道秋恨不恨雞蛋,不過大家都拿食物跟她換雞蛋。確定的是,秋最恨中秋節,因為很多店家會跟他們訂大量的蛋黃做鹹蛋,萍說:「我們去找她,圍在她身邊,她就一邊聽我們說話,一邊:叩、叩,不停地打蛋。」
阿秋在學校很安靜,主要的朋友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萍。而我跟秋卻有著神祕的緣分。從天橋上的脫隊開始,我們交換閱讀的書,後來班上玩起小天使遊戲,萍想起來:「對!是高三的時候,念書太緊繃,導師想讓我們放鬆一點。」
「高三嗎?我不記得,而且我一定沒有認真做,所以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誰的小天使。但是阿秋是我的小天使,她會寫卡片、寫信給我。」
萍笑了:「她那個小學生的字,一看就認出來了啊!」
「就是說,所以我一開始就知道我的小天使是秋。她有時還會在我抽屜裡放七七乳加。」
短暫的交會裡,阿秋,真的是我生命裡的天使。
阿秋大學聯考意外落榜,其實她功課不錯,至少比我好多了,還有個恐怖的姊姊會盯她,重考一年,很離奇地還是落榜了。她去念銘傳三專,畢業後到日商公司工作,卻在一次公司旅遊,旅館發生瓦斯外洩,一群人集體中毒意外過世。得到訊息時,我在洛杉磯念書,寫耶誕卡給她,收到的卻是她姊姊的回信。
我說,「秋應該念文學的,她的底子太好了,如果念了文學,命運會不會不一樣?」
萍說:「她不行,她要賺錢啊。妳不記得嗎?她一直講說她要賺大錢,立志當富婆,她有家庭的壓力。」
我問萍,這一生,阿秋到底有沒有交過男朋友啊?我記得她暗戀公司裡的上司,萍想了想,「好像有這回事,但是來不及,她還來不及戀愛……」萍倒是想起阿秋被她鄰居暗戀的事。「那個男的叫什麼名字我已經忘記了,他好喜歡阿秋,阿秋覺得很煩。」
(人生就是這樣嗎?你暗戀別人,別人暗戀你,總是沒辦法對準……)
「那個鄰居常打電話給阿秋,還一直寫信給她。我跟小慧兩個看信笑到不行,一起幫阿秋寫回信拒絕他。我還記得,最後把信放進信封,要寫寄件人住址,我們就說不要寫好不好?後來我們在住址欄裡寫了一句話:『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真是少女的殘忍啊,我笑出了眼淚,而〈偶然〉,是秋很愛的一首歌啊!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 消滅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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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 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在中正紀念堂,我們一遍一遍地繞圈子,阿秋常「點」這首歌要我唱。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唱的正是她那始終衝不出桎梏,卻曖曖含光,美麗短暫的一生。●
(本文刊於2021/08/21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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