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朋友同事見面,往往先問:「打疫苗了沒有?」莞爾一笑之餘,我想起小學時每年夏天要打預防針,先是學校會發下來家長同意書,那就是我擔心的開始,班上好像沒有家長反對預防針這種事。一兩周後,忽然某天上課到一半,隔壁班的班長在教室門口喊一聲:「報告」,全班同學便知大事不妙,該輪到我們班打針了,大家忐忑不安地在走廊排隊,帶往保健室,那裡穿白衣的護理師表情嚴肅,消毒酒精的刺鼻氣味,皆足以讓小朋友雙腿一軟;待涼涼的酒精棉擦在手臂,尖針刺入肌膚,三秒鐘像一世紀那麼長。
打什麼針呢:記得主要是「霍亂」與「日本腦炎」,我印象中霍亂在台灣早已絕跡,不知為何年年還要預防一下。不過老師都會說:「打了霍亂預防針夏天可以安心吃冰」,萬般不願意的情況下,想到吃冰,還是來一針吧!
吃冰是夏天珍貴的享受。兒時的冰棒是灌在塑膠套裡的糖水加顏料,五顏六色很吸引人。要吃的時候在塑膠套上剪一個小洞,慢慢把裡面結成冰的糖水擠出來,一根冰棒可以吃很久,滿手又冰又黏,非常過癮。我媽覺得吃這些東西浪費錢又不營養,就自己做冰棒,先是買來冷凍袋,就是有拉鍊的小塑膠袋,記得上面還畫了藍色的米老鼠,然後煮一大鍋綠豆湯,放涼後用湯匙舀進冷凍袋中,扔進冰櫃中半天後就有冰吃,只是總是綠豆口味,喜新厭舊的小孩很快就膩了。
那時最期待「吧噗」車的來到。午睡未醒,忽然聽到「吧噗」、「吧噗」的喇叭聲,那就是冰淇淋車來了。趕忙衝出家門,一個中年漢子踩著三輪車,一路捏著一個黑皮喇叭引來一群兒童,車上有幾個錫桶裝著彩色的冰淇淋,還有兩種「殼」可以選。待他一停車,小朋友蜂擁而上,家境好的,三球顏色各異冰淇淋疊成豪華的高樓大廈,我大概只能偶爾吃一球,所以要謹慎選擇口味。有時口袋沒錢,卻也喜歡站在旁邊觀賞其他小朋友買冰吃,看他猶豫不決,還要雞婆建議一下哪種口味最好,然後看他左一口右一口吃光那支炫麗的甜筒,只要有想像力,有些事用看的也是一種享受。
沿街叫賣的還有「倒灰」,一位老人,戴著斗笠,頸子上圍著一條毛巾推著二輪板車沿街叫「倒灰」、「倒灰」,那就是豆花小車來了。他的小板車特別奇妙,讓人著迷。一停下來,拉起個架子,就變成臨時攤位,老頭子什麼都有,板車下面藏了小凳子和瓷碗湯匙之類,拎出來就能坐在板車邊吃豆花,長大後我才想起他又沒水,怎麼洗滌呢?難怪我媽就叫我自己拿個大碗去裝,老人用一個很怪的鏟子削出幾片雪白的豆花放在碗中,然後加上碎冰,幾匙花生仁,淋上糖水,顫顫巍巍地端給我,我才小心端回家分給大家一人一小碗,有時發現他指甲黑長的大拇指一半浸在我的豆花湯裡,沒關係,反正我打過了霍亂預防針。
上國中以後,星期六本來是上半天課,但老師讓我們下午繼續留在學校讀書考試,夏天中午大家放學時,我們也可以走出校門到附近的便當店買個三寶飯。學校巷口有個小攤,號稱綿綿冰,一份只要十五元,他把大冰塊磨成細粉狀倒在塑膠袋裡,隨我們任選口味,從一旁的塑膠桶裡舀一匙果醬拌入其中,白色的檸檬、黃色的百香果,紅色的草莓,還有鳳梨、梅子等現在看來古早的口味。那時和我們一樣要留校考試的女生班同學也會在那邊買冰,排隊時我們可以就近觀察這些遙遠的同齡女孩,某某某今天吃什麼冰,將是中午時光很多人關心的話題。不過我心情沉重,無心參與這類討論,在絕望的數學或英文考卷發下來前,這袋綿綿冰是我和現實世界最後的連結,我要在那酸酸甜甜、冰冰涼涼的小世界找到一點救贖。
上了高中,在荒涼偏僻的私立中學住宿讀書,生活相當無聊。學校高低起伏,在小坡上也有家福利社,木板簡陋地搭成一個房舍,牆低樹高,與自然環境一體渾成,頗有水滸山寨的風味,裡面東西不多,賣些麵包泡麵、汽水文具之類。夏天時,老闆居然也推出粉圓冰,非常受到歡迎。體育課打完籃球,與同學一起坐在戶外樹下的破桌旁,一身臭汗被風吹涼,蟬鳴鳥叫聲中各抒懷抱,我那些同吃同睡的同學,其實已在此刻悄悄走上不同的人生之路,有人吃冰不忘背英文單字,後來果然大學聯考分數最高;有些呼朋引伴,準備等一下翹課再去打一場真正的好球;有些戴起耳機,搖頭晃腦沉浸於我們都不懂的西洋音樂當中……我想,那也許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我與大家似乎所求不同,一心只想永遠留駐此刻,為牆外正綠的楓葉、葉隙金色的陽光和一碗碎冰夾雜但粉圓不多的甜湯寫一首詩,深藏在時光的年輪中。
夏天一來再來,但霍亂與青春夢一同絕跡,我已經多年沒有打預防針了。有時我會想起那冰淇淋小車哪裡去了,賣豆花的老人哪裡去了,一起排隊買綿綿冰的女同學,還記得當年的故事嗎?走在超市,來到冰櫃前,滿櫃各色冰品向我招手,想起屠格涅夫的文字:「不管那顆藏在墳墓裡的心是怎樣熱烈,怎樣有罪,怎樣反抗,墳上的花卻用它們天真的眼睛寧靜地望著我們。」哈密瓜口味、抹茶口味、紅豆粉粿口味、彈珠汽水口味……他們是我童年天真的眼睛,看透了我這一生熱烈的追求、暗中的罪愆和對人生無助的輕輕反抗。
(本文刊於2021/08/07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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