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知性與美麗氣質的李維菁在文壇上擁有好人緣。圖為2012年李維菁身影。（鄧博仁攝）
李維菁（1969.8.20-2018.11.13）比吾兒小三歲，在《中國時報》曾和我共事八年至我2005年退休。她去世之前半年，我們還歡聚聊天，談舊事談小說…。
如此，我只能以一種「老派」的心情，沿著閃爍時光回看這個不幸早逝的才女；以及她來不及看到的，《有型的豬小姐》。
我初識維菁於1998年初。那年我從時報出版調回《中國時報》文化新聞中心，負責核管文化版稿件與標題。維菁主跑藝術新聞，熱情、專業、敬業；報導內容及文字也比其他線的文化記者敏銳、精確。她的體態優雅，身形削瘦，瓜子臉上的大眼睛不時閃過慧黠銳利的光芒。然而，我也發現，即使微笑著，她的眼睛也常浮起一層薄霧；那銳利眼光如孤鷹，那層薄霧則藏著無言憂傷與對人世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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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維菁情路顛簸，學算命，學通靈，企望從古老的幽暗深處洞窺未來；卻也因憂鬱症必須去看醫生。她知道我也是夜貓子，深夜裡下班回家後，不時接到她來電，說些在辦公室不便說的真心話；包括她在吃的藥，在看的書，在學的瑜伽，皮拉提斯，國標舞；也討論我與張子靜合著的《我的姊姊張愛玲》及書裡書外的張愛玲…。
她熱愛生命裡的一切，卻也一逕如一隻孤鷹，盤旋高空以銳利之眼掃描眾生；對諸多人與世俗不屑相與，總是保持冷然距離。──那些蓄積的炙熱與冰冷，日後都交融為她的創作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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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紛紜龐雜的記憶裡，看到維菁新書《有型的豬小姐》，不禁倉然一笑。即使已臨生命末端，削瘦的維菁仍希望自己是「豐滿」且「有型」的；一如她常說的「要很有型，要有自己的風格。」她細心挑選可愛的Miss Piggy布偶作封面照片，最終帶著那個布偶的記憶遠離人世；把「豐滿」的「有型」永遠的留給讀者。──想必讀者也會了解，她的「豐滿」在字裡行間，她的「有型」在那六十二篇作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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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菁去世後，有些文學界、新聞界的朋友為她抱不平；說她寫得那麼好，為何沒得過三大報文學獎？我從1976年開始參與大報文學獎評審，深知上千件參賽作品通過初審那一關有多難。我不知維菁是否參加過三大報文學獎，但我了解多數初審委員的眼界不如她；她作品的靈動「有型」，是通不過初審那道「窄門」的。
所以，我沒為維菁抱不平。我知道她是高飛的孤鷹，只在意自己能看得多遠，飛得多高。
2010年8月，維菁以《我是許涼涼》震驚文壇。2012年9月再以《老派約會之必要》風靡一時。但她不以這兩部短篇為足。2013年底，她辭去《中國時報》文化新聞中心主任，更專心致力於創作。2014年，她以《日以繼夜》長篇計畫與試寫稿向國藝會申請常態創作補助，七個評委一致通過給她最高額補助36萬。那次我也是評委；並在她2015年交完書稿後撰寫結案報告。我打電話向她道賀，她謙虛的說：「哎喲，那只是初稿啦，我還要慢慢修改呢。」
──《日以繼夜》是維菁的第一部長篇；修訂後改名《生活是甜蜜》，2015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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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維菁的第二部長篇《人魚紀》，抱病完稿，尚未出版。2017年3月，她以《人魚紀》試寫稿與另兩位作者入圍第十九屆台北文學獎「台北文學年金」（入圍獎金20萬）。那時她尚未發病，入圍後邁開步伐續寫。12月19日，我私訊問她能否離開台灣三個月（想提名她去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她的答覆刺痛了我：
──「年中幾個月，我生了大病，幾乎所有事都停擺。治療幾個月，現在好些，持續養著，但一時半刻應沒大礙。最近才開始能讀點書或寫點。我自己也還在心理建設。我現在盡量多運動，也盡量放鬆，調整焦慮。
我生病也不想文壇的人知道，我不想別人拿病看我（莫名的自尊心）。真不好意思，要您聽晚輩說生病。…」──
依此看來，《人魚紀》續寫不久她就病了，我不忍多問寫得如何，只能祝福她早日康復。
2018年2月1日，她轉來朱天心接受中國《好奇心日報》的訪談錄〈寧願居於主流之外，不被納入、不被收編〉；並說了感想與近況。
──「有好幾段讀得很感動。特別是近來常為疼痛折磨，會很憤恨地想：活著到底目的是什麼，還要寫嗎，站都站不直了，也許什麼都寫不出來…，覺得自己的靈性才能很少，不要學人家當作家。身體不痛的時候，便覺得恍惚。…」──
我說，等好一點再請她出來吃飯聊天。她說，好。
2月23是年後初八，她再傳一稿來分享，拜晚年，說近況。
──「下周要動刀，做一個比較複雜的大手術。術後也會留在醫院觀察一陣子。有些器官要割掉，有些要重組重建，觀察期恢復期都會久一點。」──
我說：「我不去醫院打攪。希望妳安心靜養。春天後我們再來約。」她說：「希望能快一點見到。到時候要擁抱季公一下。」…
3月4日，我寫「季季問安」，她一個多月沒回，我心裡如壓著巨石。4月11日，我再試問：「可以出來吃飯了嗎？」幸而她回了，但狀況尚未好轉：
「我還不行哦，我出現淋巴腫，右腿腫大變形，不太能走路。感染則是這兩天緩解，還在觀察。」
…4月30，她說已能走路，我們歡喜的約定5月5日中午去中山北路呂桑食堂。餐後還去旁邊一家極簡風格咖啡廳，聊到午後四點她搭小黃回家。
那天她仍然優雅有型，胃口、談興不減。我們聊時報老朋友，文壇友人，也聊她未完的長篇《人魚紀》。談起那部寫國標舞的長篇，她說，陸陸續續的寫，寫得很苦；「體力好就拚命多寫點…。」臨別之前，她說：「我一定要好好寫完！」說了這話，她面如紅霞，眼神迷離，笑臉亮著淚珠。
11月19日，台北文學獎主辦單位公布《人魚紀》獲得「台北文學年金」大獎（獎金40萬），評委向陽特別讚頌結尾這句：「我們一生要的，就只是漂亮地走路，沒有別的。」
然而，那日維菁已成仙而去，只能在高空傾聽向陽朗誦這句她最後的由衷企盼；而《有型的豬小姐》則還在路上，12月3日正式出版。至於《人魚紀》，據說預定今年5月出版…。
──維菁生命末期兩書的完成與出版，其間曲折已成台灣文學史上的獨特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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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菁寫過多本藝術書，《有型的豬小姐》是她第四本文學創作，也是第一本自序未寫完即因出血不止留下的「血書」。書中的六十二篇作品，是她對生命殷殷回盼的 「淚書」。其中的〈寫小說〉，修改了篇名與結構，則是拳拳到肉的「遺書」。
〈寫小說〉原名〈寫小說的人〉，2013年2月發表於《短篇小說》第五期，女作家與藝術家男友先登場；男作家在第四頁登場不久即「壓在她身上喘息」：
──「她擔心他的什麼東西會留在她身體裡頭，她害怕極了，死命推他…」
情節輾轉起伏至結尾，女作家覺得：
──「文學透過小說家與她交媾，…她知道自己懷了變態的醜怪，而她必須留下這文學的孽種。她只須生下它便是。…」
〈寫小說〉則是一開始男作家就壓在女作家身上，全文焦點更集中，張力更緊繃，結尾觀點的逆轉尤為撼人：
「小說家在她身體裡頭衝撞的同時，她預見著自己腹內懷了一個變態的醜怪，而她不留這文學的孽種。…」
從2013年的「留」到2018年的「不留」，是維菁創作末期的鄭重宣示與憤怒吶喊。然而，2013年就擔心的「什麼東西」，直到2018年生命終結仍「留在她身體裡」。──這是細胞的詭異，生命的神秘；醫學與文學的永恆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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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菁早年即傾慕張愛玲，散文如張氏尖銳冷冽，小說也如張氏所言「皆有所本」。張氏二十五歲出第一本書《流言》（1945），其中〈自己的文章〉、〈更衣記〉、〈寫什麼〉等諸多篇章，都在《有型的豬小姐》留下形姿各異的投影。──限於篇幅，此處不一一類舉。
《流言》是上世紀三○年代的上海風華，《有型的豬小姐》是新世紀前後的台北風潮；視角更現代更開放，內容比《流言》更繁複寬廣 ，未來的影響也許將更為長遠。
（本文刊於2019/02/2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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