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母校省立虎尾女中1961年之前的校門及日據時代留下的木造樓。
我常遠遠的看到左手邊軌道上的母女倆慌張疾行,穿睡衣的母親端個鋼杯拿支湯匙,白衣黑裙的秀眉微彎著腰,側著頭一口一口吃著母親送到嘴裡的早餐。站長吹起哨子時,她才趕緊跨過軌道跑來月台…
秀眉母親的軌道早餐
1957年小學畢業後,除了放假日,再也聞不到銅罐仔糜的香味。我固執的放棄離家近的縣立西螺中學去考省立虎尾女中,也固執的捨棄只要走五分鐘就能搭往虎尾的台西客運,堅持跑十多分鐘去坐台糖五分仔車;只因那條鐵枝路穿過父親的兩塊稻田,我曾在田岸看火車冒著煙嘟嘟遠去,決心以後也坐那火車去讀虎尾女中。
台灣當時有「糖島」之稱,政府財政收入主要靠蔗糖外銷,虎尾則號稱「糖都」,因虎尾糖廠是總廠,面積遼闊,還有自己的公園、招待所、員工宿舍、安慶國小、醫療所、製冰廠、冰果室。為了與其他糖廠互通原料與成品,從虎尾火車站延伸的五分仔車四通八達,我早上搭的溪州線從彰化縣溪州糖廠開出,通過西螺大橋後,西螺、二崙是大站,設有站長及多條調度鐵道;埔心、頂茄塘、墾地是小站,只有一支站牌,連個遮雨棚都沒有。我上車的頂茄塘站屬於定安村,站牌在我姑婆女婿經營的磚窯前方;從永定村往南而去途中有大片墓仔埔,怒生著陰森的林投叢。母親擔心的說,「透早行過墓仔埔,會驚到啦!」我說:「哪會驚到?免驚啦!」母親瞪著我嘆氣:「唉,妳這個查某囡仔!」
五分仔車大多是一長列蒸氣貨車,密閉的黑色車廂大概載送蔗糖,裸身的鐵板則堆滿白甘蔗。台糖為了服務蔗農與員工,特別於早晚各開一班只有兩節的汽油車,讓他們的子女上下學免費搭乘;非蔗農與員工子女則需買月票。台西客運月票二十五元,台糖月票三個月才十五元,「每個月省二十塊呢。」這理由終於讓父親勉強同意我透早跑遠路去頂茄塘搭五分仔車。
從搭五分仔車開始,我的童年與悠閒早餐結束了。國小六年,七點多吃完早餐跑五分鐘就到永定國校,上了虎尾女中後,五分仔車六點半駛至頂茄塘,我六點十分就需跑出門;母親則六點不到就叫我起床穿制服,刷牙洗臉後站在灶前,一嘴嚼兩下的吞食她熱好的剩菜剩飯(也用剩菜剩飯加個荷包蛋替我裝便當)。匆匆跑出宅門時,夜霧猶未散盡,偶而在路上碰到提著一籃韭菜花的叔公迎面回來(露水未散前摘的韭菜花較嫩),笑著大聲說:「卡緊走哦,火車欲來囉。」
那班五分仔車,三分鐘後經過我家的田,五分鐘後進入二崙站。站長外省人,兒子讀虎尾農校,卡其色制服不紮進去,學生帽歪著戴,車子進站時,站長舉著旗子,兒子吊兒郎當從宿舍跑出來,嘴巴嚼動不停,有時手上還拿個包子。
然而二崙站更經典的畫面是高一學姊秀眉,她父親是我堂嬸婆的弟弟,在農會做獸醫,高大黝黑很帥氣,來永定出勤總叼著菸吸不停。他娶兩個太太,秀眉母親是細姨,身形苗條,皮膚白皙,只生一個千金。秀眉高挑像父親,皮膚白皙像母親,而且一頭捲髮,胸部肥滿,英文、數學都好,常在車內指導學妹,又不時在軌道上吃早餐,成了溪州線焦點人物。
汽油車進二崙站前,速度漸緩,我常遠遠的看到左手邊軌道上的母女倆慌張疾行。穿睡衣的母親端個鋼杯拿支湯匙,白衣黑裙的秀眉微彎著腰,側著頭一口一口吃著母親送到嘴裡的早餐。站長吹起哨子時,她才趕緊跨過軌道跑來月台。上了車後,也和站長兒子一樣嘴巴仍在嚼動。站長兒子繃著蠟黃的臉,秀眉則面色紅潤,害羞的笑著。
跟秀眉姊較熟後,我曾好奇的問她母親餵的早餐是飯還是糜?
「就是一些剩菜剩飯混在一起嘛!」她說。
哦,原來也是雜菜。
此後我不曾在其他火車軌道上看到那樣獨特的,移動式的早餐儀式。--那幅母與女的餵食畫面,也已在我腦海成為經典。
台北初期的早餐四味
1963年我從虎尾女中畢業,沒考大學,到台北參加文藝營。一周後回到永定,還在家享受了半年多的優閒早餐。那時五個妹妹都上學了,最小的弟弟也已五歲,母親無需再熬銅罐仔糜,父親養了四年的安哥拉乳羊奶水多,我們每天喝現擠現蒸的羊奶,早餐第一碗飯還能泡羊奶呢。——除了永定,還有哪裡能吃到羊奶泡飯?
1964年3月8日來台北後,做了十四年職業作家,常常寫稿至深夜,近午起床後吃早午餐。剛到台北初期,在永和竹林路17巷13號分租一房,斜對面是私立勵行中學(據說是竹聯幫起家處)與勵行市場。當時投稿雖然都順利發表,稿費一千字五十元,房租每月200元,時常一天只吃一條八塊錢吐司,配醬瓜喝開水。
竹林路口右手邊有家著名的豆漿店,我在文星書店短暫服務時,早上去那附近搭公車,常見店口油鍋煙霧迷漫,店內擠滿了人,心底納悶著豆漿燒餅油條到底多好吃,為什麼那麼多人愛吃?有次領了稿費,走進去跟人擠一桌嘗嘗,唉,和白吐司配醬瓜比起來,燒餅油條配豆漿確實好吃,和我家羊奶泡飯比起來,卻是多麼乏味啊。--以後寧可繼續吃白吐司配醬瓜,再不去人擠人。
過了一個多月,我的讀者阿碧拎一袋紅心拔拉到竹林路看我。她先寫信請報社轉,收到我的回信即循址而至;原來她也住永和,熟門熟路。她大我一歲,純樸開朗,一見如故,說她新婚不久,先生寫詩,是個外省軍人(也是筆友結識),駐地在新竹湖口,假日才回永和。她娘家曾是三重望族,在台北市東區有不少土地,卻被好賭的父親賣光了;「我也不知我老爸現在哪裡,已經十多年沒見了。」
她母親離婚後做工養三個女兒,善理財靠標會在永和中興街買了上下四十坪樓房,後來又在附近豫溪街買十多坪的三角窗小樓出租。阿碧是長女,育達夜間部畢業,從小協助母親照顧兩個妹妹,很得母親疼惜,要她婚後離娘家近方便走動,就把豫溪街房子收回給他們夫妻住,還送電鍋、冰箱等嫁妝。
阿碧見我連個書桌都沒有,寫稿必須伏在竹床上,直說太辛苦了,勸我要常出去走路活動筋骨…。臨走時,她以阿姊的口吻說:「這樣好不好,妳從這裡走到我家,大概二十多分鐘,以後寫累了就出來走走,順便到我家吃飯聊聊天。」
這是多麼溫暖的邀請啊,我有時近午起床就慢慢晃過去,她在電鍋煮了飯,冰箱拿出魚清蒸,炒個蛋,小黃瓜涼拌,蝦皮洋蔥湯…。每次去,有什麼吃什麼,飯後泡杯香片,天南地北聊,雖只兩個人,悠閒之感卻像在我家六七人吃早餐。她是我到台北後第一個來看我的讀者,也是唯一邀請我去她家吃飯並去中興街見她母親及妹妹的讀者。--在貧乏的職業寫作初期,阿碧給我的富足綿延不盡,至今感念難忘。
1964年6月,《皇冠》與我簽基本作家合約,每月可預支六百元稿費,住對面巷的馬各建議我中午去他房東家包飯。房東姓張,上海人,在廈門街經營萬和醬油,生活很儉省,三房兩廳的西式平房,夫妻倆與小女兒睡裡間一房,兩兒子搭行軍床睡飯廳,飯桌則移至客廳,空出客廳旁兩房分租馬各與韓漪;當時他們在康定路《聯合報》當編輯,晚睡晚起,午飯等於早餐,吃完睡個回籠覺再出門上班。
張媽媽是舊式婦女,穿旗袍繡花鞋挽髮髻,每天煮紅燒蹄膀,然而中午端上桌的永遠是半個凝一層白油的蹄膀,吃的是前一晚剩飯加熱開水泡飯。吃哦,她拎來熱水瓶端上半鍋冷飯時都說這兩字。有時她坐在門邊矮凳,低著頭摘細小的綠葉,我問她為什麼要一片一片摘,她說:「枝子上一節節都是莿,會扎手哩,你們慢慢吃哦,我來煮一碗枸杞蛋花湯。」不一會兒,一大碗黃配綠的湯端上來,她又說:「喝哦,今天好不容易又買到呢,枸杞對眼睛好,你們寫字的人要多喝哦。」
她桌上還有什麼菜,我毫無印象,只記得第一次吃到的紅燒蹄膀、開水泡飯、枸杞蛋花湯。那冷的肉、溫的飯、熱的湯,三種溫度層次分明,不知是上海人儀式還是張媽媽獨創?
在張家的早午餐時光,我也聽了一些熱的冷的故事;包括一對私奔同居的前房客,女主角是台南某紡織大廠的千金。--其間曲折得另篇細述,以後再說。(待續)
(本文刊於2018/03/13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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