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初聞外子將被跨國企業調到台灣擔當亞太業務重責時,我淚流滿面,不敢相信幸運之神如此眷顧我們。寄居美國十六年,孩子已進入中學,我們在當地扎的根似乎愈來愈深了,總擔心自己會老於他鄉。在尚未邁入中年時,就能收拾行囊還鄉,內心那分欣喜暢快,只能在杜甫的「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裡去捕捉。
跨國公司將我們安置在獨棟的二層樓房裡,前院可在櫻花樹下俯瞰台北盆地。夜裡,盆地宛若倒置的天空,萬家燈火閃爍如星芒;後院是大片竹林,野薑花圍繞著游泳池,環境清幽,自成格局。
彼時,外子每年必需回美述職,並做體檢。公司要確定他除了有能力,還要有健康的身體承擔大任。同時公司也送我們全家一起去放鬆休閒,稱之為Relax and Recreation。
在密西根的度假旅館裡不到幾天,我接到母親急電,要我立刻回台,商量父親心臟開刀的大事。
每次我們全家赴美,都安排父母來家中小住,讓父母也有度假的感覺。父親看上後院的游泳池。他小時在家門前水坑裡自學蛙式,後來還是我們三兄妹的游泳教練。但兒女成長遠離後,他很久未下過水。看到後院湛藍一片的泳池空無一人,只有天上閒雲在水裡悠遊,他自然抵不過誘惑,就在母親午憩時,悄悄下水享受夏日清涼,並小試荒廢已久的泳技。結果引發胸悶、胸痛,兩次服用硝化甘油片,不見好轉,被哥哥送去急診。診斷後發現父親有四條血管嚴重堵塞,要立刻做心臟繞道手術。
我一人歷經二十多小時的飛行與轉機等候,回到家已接近半夜時分,因為時差與憂心,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不得已服用助眠劑,希望一夜好眠,第二天起來有精神辦事。
醒來睜開眼,陽光從窗帘縫隙流出一道光河,些許塵埃在河中上下飄浮,主臥室房門大開著,我心中納悶,昨晚是累糊塗了,最重視安全感的我,居然忘了關房門。我翻個身,想看時間,右手在床邊矮櫃上摸了好幾圈,摸不到手表。
我倏地起身跳下床,發現衣櫃門開著,首飾盒不見了。我慌張跑出臥室,往樓下客廳一望,滿地散落文件紙張,書房裡的抽屜東一個,西一個,也都在地上。看來夜裡遭小偷光顧。
我站在原地,嚇得兩腿發軟,動彈不得,大聲呼喊,卻想起家中根本無人。
我報警處理,在警局筆錄自己損失了些什麼,學到平日應將家中擺設與首飾拍照存底,申報時才有證據。警察先生告知,一般財物失竊很難追回。我惋惜二十歲生日母親特別為我打的十八K珊瑚戒指,沒有了。結婚嫁到美國,父母親送的一對金手鐲消失了。訂婚時公婆的見面禮,五顆可以替換的彩色寶石戒指,追不回來。這些首飾價值不一定昂貴,但都是金錢換不回的真情回憶。
我來不及撫平心中的驚嚇、遺憾與失落,就匆匆趕去醫院和母親、兄弟會合,聽取主治醫師簡報繞道手術過程與風險。醫師說等待開刀前兩天最危險,就怕病人焦慮緊張。
於是,我拉把椅子坐父親床頭,說些美國趣聞,轉移父親的注意力,尤其聊起父親以前來訪密西根時,最喜歡的豬肋排專賣店。愛吃肉的父親,彼時面對約一呎寬,半呎長的整排肋條,笑得合不攏嘴。
他用刀叉慢慢切出約六大條的排骨後,雙手戴上塑膠薄手套,拿起一根根的肋排,大口啃將起來。肋排都刷過一層特殊醬料,被火烤成紅香酥嫩,父親吃得滿嘴油光,心花怒放,在牙縫間還擠出一句話:「謝謝女兒讓我吃個過癮。」
我藉著說美食美味,放鬆父親的心情。
接著,腦海浮起年幼時一個模糊的印象,我不小心將桌上一小鍋五花肉打翻在地上,父親忙不迭地蹲下來撿,還很順腳地輕踢了我一下。「浪費,浪費!」他心痛地喊。從來不對兒女說重話的父親,為了那鍋肉居然情緒失控,可見這小鍋肉對當時生活極清貧的父親有多重要。
長大後我常追憶此事,想必久不知肉味的父親,當時在廚房裡用煤油爐慢火燜煮的,不僅是肥肉中夾細細瘦肉的美食,更是他對美好生活的期盼,他早已咂舌舔嘴地準備滿足那原始食性,結果他的期盼因三歲小女兒的粗心大意而落空。
父親抱怨醫院伙食少油、低鹽、難吃,他想要點滷蛋、滷肉之類,我擔心油脂、膽固醇太高,對血管不好而拒絕他。父親聞之,嗤一聲:「瞎操心,應該趁機多吃點,後天不是要開刀了?什麼不好的東西都一起清除乾淨了!」
看來父親對四條繞道手術完全沒放在心上,我真是瞎操心了。
下午四點左右接到家附近派出所打來的電話,有一包首飾被其他分局尋回,要我立刻去認領。
在派出所看到我的首飾被分成兩小堆,一一清點無誤,正轉身要離開,某位年輕員警笑笑地說:「珠寶盒中怎麼會有假首飾?」
原來他們為了做報告,請專家來幫我做了免費鑑估。還說因為竊賊連偷鄰居幾家高額現款與股票,案子變大,他們快馬加鞭,按索搜查,順利破案。
失竊的首飾無論真假,全部失而復得,員警說我運氣真好,我心懷感恩走出派出所,抬頭望晴空萬里無雲,從心底湧出無限的希望,我確信醫術能挽回生命的日常,父親的健康終將失而復得。
(本文刊於2017/09/12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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