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李誌德
母親去世後,我把失智的父親接來我家住。每日飯後,我倆在客廳踱方步,他走在前,我跟在後,口裡喊著:「一二、一二……」父親打起精神,左、右手隨著口令前後擺動。我猜父親幼時是個聽話小孩。當他踏步面對客廳牆上掛著的一幅對聯,他會佇足高聲念:「以閒為自在,將壽補蹉跎」。
那幅對聯用魏碑體寫漢隸字,樸拙兼婉約,濃濃墨色逸出蒼勁幽思。父親讀完轉身繼續前行,但他口裡重複地說:「是張教授的字,我和她很熟。」
是的,我們家人都認識張教授,父親曾和她共事,我和小阿姨、姨丈都是她的學生,唐詩、宋詞、元曲受其親炙教誨。當今各大學戲曲教授泰半是她的門生。
接著父親一定會說:「她的國學底子深厚,教學經驗豐富,我大不如她。」口氣中充滿了敬佩之意。父親到了如此老年,好似仍在合理化兩個同在空軍參謀學校任教的同事,後來一位進台大,一位留在原地的差別。父親忘了,除了才學、背景,人生際遇多半由性格決定,而父親一生靦腆不求人。
一九四八年,教授單身一人帶著兩個幼兒,住在東港大鵬村我家後門斜對面。眷村裡多半是槍桿子出身,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的鐵漢。像我父親這樣一介書生,因亂世陰錯陽差踏入軍界者甚少。所以出身北大中文研究所,曾任教於金陵女子大學的張教授,在村子裡自然而然和父母,與另一位愛吟詩作對,來自瀋陽的董伯伯談得來,走得近。
母親生前常說起那個送教授遠赴台大任教的寒酸家宴。那是梔子花開的季節,家裡客廳兼飯廳的小木桌上,擺著母親揉麵、擀皮、做餡的韭菜蛋皮水餃、涼拌切絲小黃瓜、辣炒白菜、蔥花煎蛋。蛋來自家中後院養的洛島紅大母雞。在物資缺乏,經濟拮据的年代,母親用她的慧心巧手,勉強湊出一桌誠心多於食物的餞席,席間最奢侈的是父親在小雜貨店裡賒帳買來的烏梅酒。
幾個天涯淪落人,在台灣一隅相互取暖不到三年,再次嘗受離別滋味。那晚不會喝酒的父親醉了,母親這樣轉述。再過幾年,董伯伯也因肺癆去世,「大鵬四人幫」就散了。十八年後,我考進台大中文系,替父母牽起斷掉的舊緣。
大學期間我深得教授提攜照顧,尤其課餘經常應邀去校園側門外,隔著舟山路的「僑光堂」(現稱鹿鳴堂)餐廳吃飯。這可是我打牙祭,補營養的機會。但教授卻一再謝我,她說丈夫不知雲遊何方,兒子在國外讀書,她藉孤燈、古籍為伴,總是冷冷、清清。
大三下學期我和同校粵籍僑生談戀愛,教授連三信給南部的父母,不惜以個人與廣東保守婆婆相處之切身痛,力勸父母務必阻斷這段情。她說廣東人青菜不切段;白斬雞刀刀見血;只吃米飯,不碰麵食;南北難成一家親……
教授的三道金牌未能阻擋我的堅持,我在海外和這粵籍僑生結婚了。在滿目白人、黑人的世界裡,我倆緊緊相依偎,哪能再分省籍、彼此。十六年後,因外子工作調派,全家返台。外子不計前嫌,曾多次陪我去舟山路上台大宿舍,訪白髮蒼蒼孤寡一生的張教授。我們更多次專車接送宴請她。寒流過境,外子主動提議買大暖爐,陪教授過冬……
一九九七年教授去世,父親在他的小記事本裡清楚記著:「女兒替我們代付奠儀,我們就不參加喪禮了。」我曾怪罪父母怎不送老友一程。待我多次面對生死後,才懂得某種真情揮別,只能存放心底。
教授一生最大的痛來自婚姻,她從不避諱在學生面前批評師丈,讓我對從未謀面的師丈,心存莫名的負面印象。直到教授去世,我輾轉在網上查尋,意外發現教授口中不值一提的師丈,竟是清華大學高材生,抗日期間投筆從戎,投考筧橋航校,後來是飛虎志願軍陳納德將軍的機要祕書;是一九四五年第一位接收台灣的空軍代表,在中山堂參與日將受降典禮;他曾赴英國受訓,是駐美武官……
史料印證師丈以國為家,所以教授長年孤寂,一個人撫養二子成年,累積辛酸怨憤。而犧牲家庭的師丈,因孫立人等案牽連,壯志未酬,抑鬱以終。
父親在我家的最後幾年,我們飯後不再踱方步,一二、一二的口令也用不上了。我推著父親的輪椅在客廳打轉,然後停在同一幅對聯前,我佇足高聲念:「以閒為自在,將壽補蹉跎。」父親毫無反應,我再問認識張教授嗎,他沉默許久說,不認識。
逝水流年,淘盡風流人物,屬於父母、教授的年代只是浪花泡沫。我推著父親的輪椅,轉頭看窗外,正是青山疊翠,夕陽長紅。
(本文刊於2017/04/10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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