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可樂王
看到鏡中不認識的自己,我才滿意……
身為合唱團的一員,年度在中山堂的登台演出,是我做「一日歌星」的鮮體驗。
當初為退出職場的生活做準備,加入這合唱團,倏忽十餘載。練唱的場地在教堂,離家很近,走路十五分鐘就可抵達,聽說大作家朱西甯先生晚年曾在此教堂舊址講過道,朱媽媽(劉慕沙女士)曾經是合唱團的一員。
做歌星不容易,先得睡個自然醒的美容覺,吃飽元氣十足的早午餐,再開始走預先排好的緊湊行程。
第一站是美髮店,請熟悉的設計師將兩側垂肩頭髮紮到腦後,編成美麗的髮花,再將頂部吹得蓬鬆隆起,這樣比較上鏡頭,晚上可是有兩台錄影機從不同角度同時錄影。
小學被音樂老師選入合唱團,奠定了一生合唱之路。寄居海外時,和共同理念的家長,為下一代接受中華文化成立僑校,也為自己興趣創立合唱團。合唱團輪流在團員家中練唱,練唱的聚會成了異鄉遊子相互取暖的時刻。我們在人家國度,圍出小圈圈,在裡面講自己的話,唱自己的歌。彼時,無論唱什麼,透過黃昏暮色,聽來都帶著一絲蒼涼,尤其李叔同那首〈送別〉,我在小學就唱過,但直到人在天之涯、地之角,才真正唱懂「今宵別夢寒」的滋味。
離開美髮沙龍,正好銜接彩妝師Linda的預約時間。Linda的個人工作室空間雖小,卻足夠將黑白人生變為彩色。
「又要上台公演了?又過了一年嗎?」可不是嗎,人過中年,時間過得急似下山坡的太陽。
Linda知道她替我化的妝要一直維持到晚上表演結束,所以打粉底最重要,她像翻新舊公寓牆壁般,來回地在我臉上刷,才遮得住漫漫歲月留下的斑斑點點。
「把眼睛畫大一點,眼尾上翹,儘量年輕。」
每一年我都是這樣要求,每一年Linda都默默承接愈來愈艱難的任務。最後看到鏡中不認識的自己,我才滿意地坐車回家,收拾「戲服」。
困難豈只記憶,更有語言的變化
登台服裝對女團員來說比唱歌本身重要,顏色、料子、款式、長、短、露、不露,討論個沒完。記得有次比賽,我們對手的女團員穿無袖上衣,個個露出蝴蝶臂,竟遭我們男團員無情的抨擊:「簡直自曝其短!」原來有了年紀的歐吉桑,在家中對自己另一半穿什麼衣服,均視若無睹,但在看別的女人時,眼睛卻亮了起來。
服裝年年不同,依表演曲目而定,但絲絨或緞面長禮服一定少不了,宗教或藝術大曲,如韓德爾的《彌賽亞》,莫札特的《安魂曲》,各種版本的《Gloria》,黃自的《長恨歌》,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那一定要搭配長禮服才能唱出莊嚴,唱出經典。
戲服中最為我們津津樂道的,當然是十年前為《夜上海》組曲而穿,釘滿亮片的長旗袍了。
我參考網上的資料,將〈香格里拉〉,〈永遠的微笑〉,〈夜來香〉,〈愛神的箭〉、〈蘇州河畔〉等三◯、四◯年代風靡上海的國語歌曲,加添陳歌辛與李香蘭的不倫戀劇情,再由團員編百樂門燈紅酒綠的舞蹈,創台灣合唱音樂劇的先鋒。一群平均年齡超過半百,一生是公務員,是老師,是家庭主婦的女團員,要跳出社會框架,跳出妖嬌美麗,真是為難。這場華麗的「歌舞大秀」結束後,有位男團員從此消失,因他太座看完演出,以為我們合唱團是個危險地帶。
台上兩小時的表演需要二十餘首大小曲目,我們合唱團一向要求背譜。年紀較輕時尚可應付,這幾年是愈來愈吃力了,但聽說背譜可以防失智,為存「腦本」我勉強撐著。其實困難豈只在記憶,更有語言的變化,宗教歌曲少不了拉丁文,其他中、台、客、英、日、西班牙,隨時要應付。我覺得最難的是我們較少接觸的原住民語言,尤以《山海歡唱》為最。
一步一痠痛地 踩著自己的影子回家
《山海歡唱》是哈尤.尤道牧師編曲。他創作這首結合台灣十一種原住民語言的大曲,裡面包括賽夏、泰雅、卑南、布魯、邵族、太魯閣、魯凱、排灣、鄒族、阿美、達悟各族在不同場合唱的曲子。光是第一句開場的祈禱文:
Ma chirubu taka mujia, mataru tu(我們一起尊敬偉大的造物主)
已經讓我們使出渾身法寶,用盡各式符號,才將整句記下,更別提我們還要舞蹈。很多同手同腳的男生被舞蹈老師追問:「你沒當過兵嗎?當初你怎麼過的關?」
「練,再練。」除此之外,沒有竅門,於是很多個星期天都從下午一點排練到六點,結束後,一步一痠痛地踩著自己拖長的影子回家,晚上「撒隆巴斯」貼滿身。
梳化完畢,拿了戲服的我拖著小行李箱,從演員通道走入演員休息室,儼然是顆星星的模樣。休息室空間大,每人座位前有明亮燈泡圍繞的大片梳妝鏡,映照鏡中人緊張、興奮、害怕出槌的複雜情緒。光是上台該穿哪雙鞋子我就掙扎許久,穿高跟看來苗條修長,還是穿矮跟站得穩,不抽筋?這種糾結常讓自己後悔為何上台受洋罪。
不當歌星,不知背後集合了多少工作人員的付出,舞台總監、錄影師、音控、燈控、舞台定位、標記。不只我們要彩排,所有工作人員都得彩排。
每年的主題演出是真正的挑戰,因為除了唱,還有動作與隊形變化,《屋頂上的提琴手》、《真善美》、《校園歌曲》,是一次一次的考驗,那《山海歡唱》呢?
觀眾看到我們穿著原住民服裝,戴紅色串珠頭飾,套圈圈貝殼項鍊,光著腳,雙手一前一後牽牢左右同伴,又唱又跳的出場,開始男女混聲四部合唱的正式表演。腳踝鈴鐺在響,心也砰砰跳。專注於老師的指揮,跟隨鋼琴的變化,或歡呼、或祭祀、或狩獵、或慶典、遊戲,聲調忽高忽低,忽急忽緩,唱出原住民對大山大海的親近喜愛,對皇天后土的敬畏尊重。
唱到八十才能永保十八
我們唱得淋漓盡致,以為自己幻化為原住民之魂,在森林裡,在原野上高歌,時獨唱,時合唱。最後,所有的一切靜默於對造物主的祈禱中。
全場靜默,彷彿也在祈禱。數秒後,觀眾幾乎跳起來尖叫,掌聲掀翻中山堂的屋頂,我的熱淚與汗水同流,腰背與腳板皆痛,但心底熊熊燃起一把火,是通過嚴苛考驗,完成不可能任務的驕傲,所有的疲累辛苦均在燈光下、掌聲中,化為烏有。舞台的魅力與血汗後的成就,真可比美獲頒文學獎的光榮剎那。
在合唱團唱了十幾年,古今中外的曲目不下四百首,除了本團的年度表演外,我們應邀在教堂唱〈白色聖誕〉、〈平安夜〉,在金嗓獎比賽中唱幾乎為國人遺忘的〈國父紀念歌〉。我們去大陸唱有台灣特色的〈丟丟銅仔〉、〈花樹下〉、〈天烏烏〉,更遠征西班牙、匈牙利、美國、加拿大、土耳其,用歌聲和世界不同族群交朋友,長見識。最輝煌的紀錄當然是2015年元月16日登上紐約卡內基音樂大廳,和兩百人合唱長達四十分鐘的《黃河大合唱》。為我們伴奏的是卡內基管絃樂團,替我們獨唱的是外國表演者,和他們一起在國際舞台唱華人歌曲,真是一種特殊的生命體驗,難怪在洛杉磯工作的兒子,帶著幾分懷疑,專程請假飛到紐約,親眼見證父母的歷史時刻。
總嫌寫作時間不夠的我,為何不放棄這傷眼、用喉、花時間、耗體力的合唱呢?就因文學與音樂相通,在運氣吐納與歌詞的豐富間,我找到文章的起承轉合與創作靈感。尤其合唱團裡能歌善舞的朋友,用另一番故事填補我的人生,肥沃我的書寫之田。
指揮老師說唱到八十才能永保十八。那就繼續做一日歌星,歌頌生命的美好吧。
(本文刊於2017/01/21聯合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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