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孟芸
穀倉改建的孵蛋房舍,高處小窗透進一線光,走道兩側排列一層層孵蛋架。阿英直起身子扭扭腰、身子左右迴旋幾下又繼續俯身拉開蛋床抽檢。孵蛋架與她一般高,她有時蹲下、有時踮腳探身拿出裡層的鴨蛋在燈泡下照看,灼黃燭光與她的臉只有一指距離,燈泡鎢絲彷彿就要燃燒起來。她濕膩的髮綹貼黏住水光油亮的額頭臉頰,衣服內裡汗串涔涔如流水……
推開房舍門,猛地被外頭亮晃晃的日光扎得睜不開眼,阿英差點把手上一缽「壞蛋」給打翻。壞蛋不是壞了,只是無形,孵不成鴨仔,但仍可以食用,不過多擺了幾天又在燈泡下日夜照射,已經不新鮮了。她曾想像,孵不出鴨仔的蛋是否如人腹中不成形的胚胎?腹中有胚胎又是什麼感覺?阿英無從知道,她沒懷孕過,然而如此一聯想,壞蛋變得有些噁心,所以即使天天有蛋可吃的人家沒幾戶,阿英也不敢貿然分送壞蛋給不夠熟識的鄰居。
日頭光熠熠撲蓋路面,門前還未鋪柏油的土路,倒是削弱幾分赤焰。這條往圳溝的小巷只有阿英孵蛋行一家店,其他都是住家。所在原本是碾米廠,大米倉改裝後適用當孵蛋房,店面後頭的空間有小灶、便所、床鋪,反正做的是武市不重店面,乍看或許像間工寮,但阿英很滿意能擁有這個獨立空間。
孵蛋行的店口對著的是一家餅鋪的後門,餅鋪隔壁是土地代書,再隔壁是西藥房,也是這條街僅有的一間兩層樓洋房,西藥房的李老闆有兩個太太,一個住樓下、一個住樓上。李老闆說就為了兩層樓可以公平分配,所以才租下來,但這條街的人戲謔說他「要三層樓才夠!」多的一層是給李老闆避難用的,因為這一家大某細姨三天兩頭就吵架還曾經在街上互相揪住頭髮不放,她們的丈夫說太難看了,給女人各一巴掌,結果三個人打成一團。
餅鋪後門平時不上閂的,阿英若瞥見頭家嬤在後頭灶腳揀菜,她就挑了四、五粒看起來乾淨的鴨蛋,過街推門進去,自己找碗籃拿個大碗公放鴨蛋。
「阿婆,妳在無閒喔?桌上碗公內有幾粒蛋,給妳煎菜脯蛋,煎蔥仔蛋也好吃。」
頭家嬤文文笑著點頭說反正閒閒,先把菜挑好,女兒中午做飯可以省點事。她叫阿英自己拉椅凳過來坐,問阿英:「昨日拜七娘媽,還有一碗公麻油雞,我來熱一熱給妳吃,好嗎?」
「妳不必無閒啦,這麼熱,我吃麻油酒會火氣大。哦,妳厝內有細漢孫,七夕拜床母要麻油雞、油飯,我就想嘛,這麼熱怎麼還煮麻油雞。」阿英一邊說一邊幫忙揀菜。
「呵,妳沒有養小孩不必拜床母,比較不會注意到。拜七娘媽的習俗真趣味,麻油雞、油飯之外還要胭脂、圓仔花……」
阿英像男人一樣在脖子圍條汗巾,時不時抓起擦拭。頭家嬤看著這個小個頭又乾又瘦又黑的女子,問過伊,也才剛過四十,倒像是四十好幾。曾聽伊講後頭厝在芎林山頂,山裡人日子艱苦過,伊是長女,很小就得隨大人勞動。阿英講伊拿比自己還高的鋤頭、鐵耙不時斲到腳趾流血,講的時候笑得像在講別人的代誌。頭家嬤聽著聽著心頭有些許酸,一人一款命,想到自己對女兒百般疼惜,把女兒養得白嫩福泰,都三十歲了還捨不得把她嫁出去;反觀阿英做查某囡仔時一定是欠缺調養,才會這麼乾瘦,在山上做稼頂著日頭,怪不得滿臉曬斑。
「恁頭家回中庄那邊還沒返來?」頭家嬤問阿英。
阿英把揀好的菜抓進洗菜籃拿到灶頭,一邊回說:「大概明仔載會返來。」頓了頓又說,「中庄那個這回犯哮喘好像很嚴重。」
「妳需要返去看伊嗎?」
「毋免吧,伊有後生、媳婦款待好好的,看到我反而心情不好……」
老人家點點頭,隨意幾句「伊的媳婦快生第二胎了吧?」「恁頭家五十歲就做阿公,真好命」便不多言。她縱然對阿英沒什麼好惡,但阿英終歸是外室,對老人家的道德感是一項挑戰。聽說中庄大某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頭家嬤心想,古早人講:甘願擔蔥賣菜,勿跟人公家翁婿,自己的翁婿在外頭和細姨住,這款凝心的鬱瘁,教大某的身體怎好得起來。
突然安靜下來,阿英心裡彆扭,正欲起身返家,前頭街上突然人聲喧嚷、雜沓的跑步聲從餅鋪前奔過,餅檯正在做餅的師傅把捏一半的大餅放下也衝出去看究竟,頭家嬤的女兒卻慌慌張張跑進灶腳:「慘了,那個西藥房的老二,從樓上跳下來!」
佇在灶腳的三個女人一時之間似乎做不了決定,要不要去現場看看?頭家嬤一手撫著胸口腳下移動幾步,停了下來,拉了張椅凳坐下開始喃喃誦起佛號;阿英耐不住,快步穿過製餅間走到餅鋪門口,正好看到一部車從西藥房駛離,藥房前聚攏的群眾還沒有散去,有人指著洋房二樓說些什麼,一群人即望向所指如死命拉長脖子的鴨群,嘰嘰呱呱。
餅師看熱鬧回來報告,西藥房的老二跳下來時腳勾到鐵欄杆,本能地迴身想攀住什麼,緩衝了一下沒有直接頭先著地,也延遲了一下讓她丈夫有機會勉強抓到她半個身軀。
「死不了啦,討皮痛罷,隔壁代書開車送他們去醫院。」平日和餅師也說笑,但現在瞧他輕蔑嘻笑的模樣,阿英忽然有些憎厭。
「為啥米代誌?舞這麼大齣?」頭家嬤似乎有受到驚嚇。
餅師說西藥房住樓上的老二發現丈夫和住一樓的老大去辦結婚登記,原本兩個女人平起平坐,戶口登記都是「寄居」,這下子她真的成了細姨,一早就哭鬧摔東西,鎖住房門攀過鐵欄杆說要死給她丈夫看;也有看熱鬧的說不是老二自己發現的,是老大拿戶口名簿故意炫耀示威的。
頭家嬤靜靜聽了,搖搖頭:「戇查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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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英上菜市場,看見一個老人蹲在街角抽菸,手中綰著五、六個網袋,每個袋口都用繩子綁得牢牢的,裡頭一團一團灰撲撲此起彼落有東西似欲破網躍出,然而不甚有力的律動,說明了網中物的徒勞。阿英問他裡頭什麼?老人回她,是斑鳩,要不要買幾隻回去燉補啊?又說買去放生也行。阿英心想,困在網中的鳥兒,從山林郊區折騰到市場,縱使放牠歸林,怕也已經折翅飛不得了。走回家的路上她心頭悶悶的,像被那幾十隻斑鳩壓住一般。
許久未到腦海的山上的家,青黯石塊與竹片夾泥牆堆砌的家,無意回想卻壓制不住浮現。她在四、五年前偷偷回去過,老家的屋瓦上、排水溝枯葉層疊,兩片木扉以鐵鍊串纏上鎖,明顯的已經有頗長時日無人居住。母親早逝反倒福氣,省去操煩,父親應是隨弟弟搬到山下生活了吧?她往好處想安慰自己,應該是吧?屋後高矗的白朴子樹依舊,她曾經以為自己會如那棵樹般,一輩子釘根、老死在山上;她對繁華的山下並無想像,她太清楚自己的平凡,然而是怎麼的喝了迷魂湯昏了頭,竟被那男人輕易哄騙偷偷逃家?
孵蛋間飄盪著一股腐臭味,在窒悶的空間醞釀擴散。阿英似乎無所謂,她沉默、快速的打掃,找出壞掉的臭蛋用小盆盛裝,想等會端到圳溝丟棄。她的思緒又飄到市場的斑鳩,如果是她,如果有機會,即使折翼,是否仍要振翅一搏?但,要飛到哪?可以飛到哪?哪可以收容一隻已經飛不起來的鳥兒免於飢餓與攻擊?她仔細、快速的揮動掃把,環視掃得乾乾淨淨的孵蛋間,還深深的吸口氣,她一點也不覺得有壞味道。
趁著下午時分無人在圳溝洗衣,阿英把一盆臭蛋傾入,破了空了的蛋殼混在上游漂來的垃圾雜物隨著水流滾遠,漂過涵洞另一頭,不見了。她回過身,瞧見西藥房的老二一拐一拐的推著娃娃車正伸手欲推餅鋪的後門。阿英三兩步趕上前幫忙推開門,「妳的傷敢有較好?」她接手把娃娃車推進灶腳,小孩睡熟了,圓嘟嘟的臉頰抹著酡紅。阿英又去拿張椅凳,「小芸,妳坐。」
頭家嬤午睡起來正在天井納涼。她盯著小芸手臂長長的傷痕,柔聲的問她好一點了嗎?腳踝打石膏要多久才能拆?這一問小芸癟癟嘴,眼淚就掉下來了。她抽抽噎噎地訴說不甘心,說自己較先認識丈夫的,只不過樓下那個先懷孕;平平都生查甫呀,只不過自己的囝仔小人家八個月……頭家嬤等小芸稍喘一口氣,叫她別那麼激動,莫要吵醒小孩。別人的家務事外人能說什麼呢?頭家嬤說她誰也不偏袒,大某來找她講話也同款,她只能勸兩個女人:「善緣惡緣在一念之間,翁是妳們自己挑的,要歡喜甘願、互相忍耐著點,家和萬事興。」 (上)
(本文刊於104/10/15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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