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梵谷」二字,緣於一張名為《向日葵》的明信片,下方一行細字寫著:英國倫敦國家美術館。十五朵黃豔豔的向日葵簇擁在花瓶裡,乍看之下直覺它不是花,而是一把燃燒的熊熊火燄。
這把火燄潛藏在我心底,被勞塵俗事的爐灰嚴嚴壓壓蓋住,偶爾,爐灰薄弱些,它便趁隙冒出微微光暈,燙熾著忙茫盲的心田。
而立之年,拖著手術後尚未復原的孱弱病體,飛越千里去倫敦探望在倫敦大學婦產科系進修的丈夫。這天,相偕來到英國倫敦國家美術館參觀,我在《向日葵》的真跡前流連良久,鋸齒狀的線條捲曲如波浪翻湧,好一盆生氣勃發的向日葵!打翻調色盤似的猛勁豔黃色彩、厚實凝重的筆觸,讓我感受到畫家極欲將內心情感噴湧而出的熱切渴望。
步出美術館,併肩坐在廣場一角,討論著對《向日葵》的觀感。
「情感很濃烈,好像很渴望被接納。」我說。
「太強烈了,給人壓迫感。」他徐徐說。
接下來的靜默,又像一張黑網緩緩罩了下來,久別重相聚的歡情被黑網捆綁得幾乎要窒息。
廣場上人群悠遊,兒童嬉笑。
「這兩年辛苦妳了。」過了許久,他終於再開口。
「你只要願意替我講幾句話,我就會好過些。」我賣力吐出埋藏在心底的苦。兩人聊著聊著,想到這幾年的婚姻生活,總覺得沉重的家族責任把人壓得透不過氣,往往把甜蜜的幸福感摧殘得如秋冬枯葉般,殷殷期盼春天早日降臨。
「老天保佑,為了孩子,我總算撐過來了……」想到要獨自面對家族的壓力,辛苦照顧三個幼小孩子,老么體弱多病發展遲緩,經常跑醫院,不禁悲從中來,滿腔的哀怨憤懣一股腦兒傾洩而出,把久別相聚的濃情蜜意沖刷得像杯苦澀的劣質咖啡。
兩個長期被緊緊束縛的靈魂,似那幅濃重的《向日葵》,水庫洩洪般奔騰而出。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指責抱怨中,緊閉的心扉慢慢揭開,看見了彼此的可惡與可愛,一如梵谷那幅《向日葵》,赤裸真情地呈現出生命的真面目。這個契機,讓我們慢慢練習以溝通代替冷戰,在驚濤駭浪中飛越七年的婚姻。
不惑之年,陪同丈夫去歐洲開醫學會,繞道去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就為了這個城市的梵谷美術館裡,有另一幅《向日葵》。畫面布局不相同,但筆觸色調卻是一樣的強勁濃厚。隱壓在內心的那團碳火,瞬間嗶嗶剝剝蹦出火燄,燃起了探訪梵谷畫下《向日葵》的大地。隔年初秋,趁著去法國南部開會之便,我倆搭火車轉巴士直奔阿耳。
在普羅旺斯亮閃閃的陽光下,已收割的向日葵田野迤邐綿延無盡頭,我想像著當盛開時節,該是怎樣地燃燒著金黃色的熊熊火燄啊!梵谷日日浸潤其中,向日葵的精氣已然融入他的魂魄,因而他的《向日葵》充滿了法國南部熱烈濃郁的生命力,短短兩年半裡,竟畫出兩百多幅的曠世鉅作。在世人心目中,《向日葵》可以說是梵谷的代號,誠如他在給弟弟西奧信中所說:「向日葵是屬於我的花。」
臨近耳順之年,旅遊到德國慕尼黑,新美術館裡另有一幅《向日葵》,我站在畫作前,不知怎地眼淚不自覺潸潸滑落。或許是意識到生命已開始往下坡走了吧?回首這大半生,多數光陰都在為丈夫、為子女而活,如今兒女離巢,生活失去重心,更不堪的是,明顯感覺肉身正一步一步往老的領域蹣跚前去……極目四望,下坡路途荊棘滿布,生活似乎陷入錯亂無力掌控的失序狀態,生命找不到依循的方向。初中畢業失學那年,為生命找尋出路的那股勇氣哪裡去了?我,到底在哪裡?
眼前突然浮現出在阿耳小鎮郊外,對著向日葵揮灑彩筆,全然投入的梵谷大師身影。啊,我深愛的《向日葵》它依然熱力奔放,極盡迸發生命能量!生命是流動的,旅程中充滿了高低起伏,有崇山峻嶺的壯闊,也有溪川蜿蜒的溫柔,在世上僅僅活了三十七年的梵谷,儘管一生顛沛困頓,卻依然忠於生命,用他熾熱的畫筆,畫下屬於他獨特的《向日葵》。而我,在短暫又漫長的旅途中,想為自己創造出什麼樣的成果?
步出美術館,夕陽絢絢爛爛迎面而來,金色霞光灑滿大地,淚眼朦朧中的我,明白了,無論順逆離合,我該如何找到平衡點,心安心定地活在當下,活出真我。
(本文刊登於104/09/11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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