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夫妻，結縭半百。正當其他同齡夫妻長期處於相敬如“冰”、無聲勝有聲的相處模式中，他倆近來的情感，卻如巧克力糖漿般越熬越濃，甜度和溫度持續上升中。而這幕後的最大功臣，首推在他們家打掃多年的幫傭阿美。
話說那日從梁太太手上領完這個月的薪水，阿美磨挲著裝錢的信封，頭低了下來說：「太太，我真的不想做了！」梁太太心底一驚，手上的茶杯差點拿不穩。
可她維持一貫的優雅鎮定，聲音一沉，說：「做得好好的，為什麼又說不想做了？」
一年前阿美也曾兩度嚷嚷著要辭職，是她好說歹說把她勸留下來的。阿美年近花甲，雖然看起來還很健朗，其實腰骨和力氣已大不如前，但是三十年來這個家一直靠她幫忙打掃、洗衣、拖地、買菜，多虧她每周兩次的半日服務，不然子女沒一起住的兩老，哪有辦法悠閒輕鬆過日子？
梁太太是個明事理、重感情的人，自然不曾虧待過阿美，薪資付得優渥，工作時間給以彈性，逢年過節一定加個紅包，就連骨瓷碗盤被她敲破一角、衣服被她洗到變型，梁太太也只是眉頭皺一皺、嘴裡嘟嚷兩聲，嘆口氣，算了唄！
可這一次，阿美卻宛如吃了秤錘鐵了心，任梁太太怎麼規勸，就是一直搖頭說不想做。看她那付堅持的模樣，梁太太耐性漸失，聲音也上揚了：「好，不做就不做，可是妳一定要說清楚講明白，是我對妳不好嗎？還是嫌薪水少？」
阿美黝黑剛毅的臉上，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拉成一直線，好像只要再吐出一個字，緊繃的線條就會扯斷似地，她搖搖頭不說話。
梁太太再問一次：「到底是什麼原因？妳不講我要生氣囉！」
阿美的眼神突然飄忽游移，被不明的力量拉到客廳的某個角落去，頓了一頓，她才幽幽地說：「妳以為我喜歡先生！」
彷彿雷神轟頂，梁太太給觸到全身發麻，一句話說得語無倫次：「妳、妳、我、我怎麼會這麼想？」
阿美低下了頭，死蚌般緊閉的嘴再也不肯吐出一個子兒。
「我怎麼會去懷疑妳？」梁太太不敢相信阿美竟給了這般荒唐的理由！心想這麼多年來對她全然信任，出門時放心她一個人在家看顧，家中財物從來沒短少過，更何況老公的心一向被自己抓得緊緊的，怎麼可能會去懷疑阿美愛上她老公？
梁先生自年輕就因為個性好、長得帥，事業小有成就，一直頗有異性緣，但他對家庭與妻子的忠誠和責任感，猶如喜瑪拉雅山坐鎮，縱使貴妃、西施再世，也不會讓他的心湖吹起絲毫波紋。
梁太太情急之下，喊了書房裡的梁先生，要他出面斥責這荒謬的想法，和她站在同一陣線，即使不能留人，也不能留下污名。
梁老先生慢條斯理地走了出來，個性溫文儒雅的他，聽了老婆氣急敗壞的說明，先嘿嘿笑兩聲，然後搖了搖頭，說：「阿美，妳三不五時就要拿一次翹，讓太太緊張得要命。」
原本希望老公義正詞嚴反駁阿美的梁太太，聽到他那嘿嘿兩聲，曖昧有餘、威嚴不足，心中一股怒氣像是把衝天炮丟入火堆，咻的一聲朝梁先生飛去。
看到老婆朝他杏眼一瞪，臉部激紅，頭上彷彿冒了煙，梁先生心頭大驚，怕她血壓飆高，趕緊倒一杯水，給她澆澆火氣。
阿美見氣氛更差，瞄了梁先生一眼，悄悄告退。梁太太手一揮，不再言語。梁先生訕訕地離開煙硝味繚繞的餐廳，回到書房。
梁太太越想越氣，老公為何不正氣凜然地駁斥阿美？在夫妻應該同仇敵愾、抵禦外侮的時刻，他為何不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抵擋子彈，然後發射猛烈砲火反擊對方，卻任憑她在外人面前顏面盡失、氣勢掃地？
想到多年來一直都是她一個人盡心盡力撐起這個家，老公忙著上班賺錢，家裡大大小小事務都靠她打點：房子佈置得溫馨雅緻，一流的廚藝讓人讚不絕口，對外的公關工作，對內的子女教養，她都一手包辦，讓老公無後顧之憂，給老公十足的面子，讓人稱羨梁先生家庭美滿、妻賢子孝。
可是這幾十年來，他從來沒向她明白表示過感激之情，從來沒對在背後默默付出的她說聲謝謝。不說也就罷了，她知道他一向口拙木訥，可是總不能在見她被人欺負的時候，還不懂得拔刀相助呀？
越想越感委曲，梁太太不禁悲從中來，覺得臨到老了居然還得不到夫婿的保護與疼惜，苦呀……
眼淚就像那沒轉緊的水龍頭水珠，啪答啪答滴了下來。
恰巧女兒打電話來，梁太太抽抽噎噎向她訴苦，說阿美血口噴人、造謠生事，老伴卻在一旁嘻皮笑臉，不去替她辯駁，只顧著做爛好人。她這一輩子，總是在扮黑臉，全心保護家人，為何年紀一大把了，還不能放下重擔？
聽到母親哭訴，女兒知道茲事體大，於是稍加安撫，掛了電話，跳上小黃，直奔娘家。一聽到女兒回來，梁先生知道後援到了，一雙緊張到汗淋淋的手，往褲子邊側抹了幾下，慢慢步出了房間。
女兒還沒落座，梁太太就開始翻出陳年舊帳，指著梁先生的鼻子向女兒控訴：
「妳爸最狠心了！剛結完婚就丟我一個人在鄉下老家，自己跑去台北工作，也不怕我一個城裡長大的女子適應不了鄉下的苦日子。」
嗯，這事女兒之前聽母親提過好幾次，根據父親的說法，是祖父母要求兒子先出去打拚，賺多點錢再把媳婦接走。父親敦厚老實，一向事親至孝，順了娘意，苦了嬌妻。看得出來，半世紀後，事過境遷，當他淡淡解釋時，還是一臉幽幽，滿面無奈。
見女兒點頭，臉上掛著同情，梁太太以為女兒站在同一陣線上，於是更加理直氣壯，滔滔不絕：「我在鄉下天天四、五點就得起床，去井邊提水，回家燒柴煮飯，給一大家子十幾口人吃飯，接著餵豬、餵雞鴨，有時連鴨子都要欺生，追著我要啄我的屁股！下午我還要拿一大桶衣服在河邊洗衣服，有一次婆婆的衣服差點給水沖走，我去搶回，滑了一跤，腳痛了好幾天，都沒人可以訴苦。妳爸卻一個人在台北逍遙，一個月才回來一次，哪知道我所受的折磨？他實在有夠自私，想到我就氣！」
梁先生默不作聲，女兒卻可以想像，當年被迫丟下新婚嬌妻、遠離家鄉工作的父親，是不可能多麼快活逍遙的。他一定是拚命三郎似地努力賺錢，日夜加班，只為了早日接出苦守鄉下的愛妻，因為兩年後，他除了每個月拿回八成的薪水給父母，還一分一角地攢到一小筆錢，在台北郊區租到了一小間套房，讓夫妻如願團圓。
梁家女兒還想起，母親以前提過，父親當年一個月回來一次的時候，經常帶一些只有在台北才買得到的好東西，拿給她單獨享用。「我喜歡吃日本進口的醃瓜，可是在房間偷吃的時候會有喀喀喀的響聲，鄉下的房間是用布簾隔開的，怕給房外的公婆或小叔小姑們聽到，所以我都趁著時鐘正點要報時的當下，趕快拿出來配著噹噹噹噹的鐘聲多咬好幾口！哈哈哈哈！」
母親在訴說這一段往事的時候，彷彿數十年前那口中甜美的醃瓜滋味，還在她口中回甘不已，臉上流洩著如朝陽投射在湛藍海水上的燦爛金色波光……
可是此刻的梁太太，懷裡似有無數帳簿般，又翻出了一本，一頁一頁地數說：
「妳爸從來不懂得感激我，也不懂得體貼。像上次我氣喘急診住院，他都沒來探視！」
梁先生一聽，有點激動，馬上反駁：「哪沒去看妳？我一開始就去了呀！」
「那是為了幫我辦理住院才去的，後來你都沒來，都丟給看護照顧。」講到這裡，梁太太的語氣略帶嬌嗔，女兒知道是母親在撒嬌了，誰都知道生病的人最渴望的，其實是親密愛人的陪伴。
梁先生摸摸頭，說：「可是我得看家呀！那陣子剛好家裡熱水器壞掉，工人來我跑不開哩！」
女兒心裡竊笑父親的耿直。她知道其實父親最關心母親的病況了，各自婚嫁的子女去探視過後，父親一定打電話詢問情況，而且為母親安排的是頭等病房，唯恐她住得不舒服；又怕她吃不慣醫院的伙食，還會親自去買菜，下廚煲湯，讓子女帶過去給母親喝。
還有，母親一向苦於失眠，父親經常提早入睡，為的是半夜起來為母親用按摩器按摩腿部，促進血液循環，好幫助入眠。看在子女眼裡，這不都是愛的體現嗎？
梁先生一向口拙，不擅言語表達，所有的情感都表現在實際行動中。梁太太不是不明白，但就像多數女人一樣，希望親耳聽到對方把愛說出來。有時候，言語的保證，就像那鑽石保證書，少了這薄薄的一紙，鑽石再怎麼璀璨閃亮，也教人懷疑它的真假。
該如何讓不會甜言蜜語的父親，說出他對母親的濃情蜜意？梁家女兒思索了一下，趁著母親上洗手間，在父親耳邊傳授機宜。
梁先生面露難色，但在女兒再三催促下，點了點頭。
三天之後，梁家女兒再回來，但見滿園春色，蝴蝶飛舞，花香撲鼻，梁太太站在庭園的含笑花樹下，面容光潔緋紅，女兒見她好心情，小心翼翼詢問兩老近況。
梁太太露出如初戀少女的嬌羞神色，小聲地說：「妳爸給了我一張卡片！」
女兒眼睛一亮，馬上追問：「喔？裡面寫了什麼？」
梁太太左顧右盼，怕梁先生在一旁聽到，悄悄地說：「他說不可以給別人看。來，我拿給妳看！」
母女兩躡手躡腳進了臥房，梁太太從化妝台抽屜裡拿出一個精緻的盒子，取出一張卡片。封面是豔麗熱情的玫瑰圖案，裡面則是好幾行父親剛毅有勁的字體，女兒飛快地瞄過，彷彿多點駐足就會玷污那真誠神聖的情意。
交還給母親，女兒笑著說：「哇！好甜蜜喔！害我雞皮疙瘩掉滿地。」
梁太太嘻嘻笑，說：「這是妳爸生平第一次這麼做喔！」臉上洋溢的幸福光輝，恰似那四月的春陽。
阿美後來打了通電話，說她老公突然中風，行動不便，她得在家照顧他，看來梁太太是不放人也不行了。
電話筒裡傳來阿美粗糙的聲音，說：「太太，歹勢啦！那天早上出門前我跟老公吵架，我罵他整天喝酒不去找工作，他甩了我一巴掌，我心情壞透了，想到梁先生從來也沒對太太妳動粗呀！我怎麼就這麼倒楣碰到這種爛咖？所以在妳面前黑白講，亂編一個理由。妳大人大量，不要生氣喔！」
原來如此！阿美的老公一向好吃懶做又貪杯，酒醉之後常會動粗打人，阿美為了孩子忍辱負重，從年輕開始就替人幫傭賺錢養家，苦水滿溢時都會向梁太太傾倒，好幾次邊掉淚、邊訴苦：「我那死鬼為什麼不能像梁先生那樣顧家？枉費我這樣作牛作馬，太不公平了！」梁太太實在同情她也心疼她，但畢竟是別人家的瓦上霜，除了好言相勸，外人無法插手。沒想到這次那霜水化成污水，灌進無辜的梁家，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握著話筒，梁太太不知是該責罵阿美沒事找碴，差點害她兩老鬧婚變呢？還是應該感謝阿美胡言亂語，讓她拿到一張珍貴的愛的保證書？
好不容易又經人介紹找到一個做鐘點的幫傭，在擦抹客廳角落的展示櫃的時候，幫傭發現裡面有個空相框，拿去問梁太太：「太太，這裡面的相片怎麼不見了？」
梁太太「咦」了一聲，是呀！她幫梁先生拍的那張獨照，跑去哪兒了？
【皇冠2014. 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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