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幾米, 摘自聯合報 )
我文章的主角是大陸的大學生們,當然更直接地說,是我的學生們。他們經歷了缺少生活、閒暇、運動、愛好的中小學之後,一旦從繁重的考試中抬起頭來,就用報復一般的狂熱,來追逐愛情,用報復一般的快意,來逃避上課。可能寫小說的緣故,我習慣於記住一些學生的表情和情緒。今春我開了一門文學創作課,可能第一節課給了他們當頭一棒,把他們打懵了,他們對我的課倒沒了敵意。興許我棒打命題寫作的言辭,令他們看到了與過去作文課的反差。與其說他們喜歡我的課,不如說喜歡我的夸夸其談。我享受當教師的尊嚴時,從沒忘記用作家的眼光嘲諷一切,包括我自己。
文字成了一段情感故事的隱喻
我發現,好學的多是女生,她們擠滿前幾排,不過她們中卻夾著一個壯實的男生,格外扎眼。講課的當兒,我沒忘記多留意他。顯然,因為身邊有個漂亮女生,他頻頻站起來發言,言辭裡有層出不窮的比喻和詩情畫意,語調綿長、抒情,宛如背誦一篇美文。他坐下來時,總要與漂亮女生交換眼神,大概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肯定,他的小眼睛笑得完全合上了。接下來兩周,他似乎相當成功,漂亮女生會提前來教室替他搶占座位。兩人的親昵行為完全像情侶。時常,我不得不敲桌子提醒他倆,上課不要嘀嘀咕咕。第四周,我注意到只有他一人來上課。那天他來得較早,輾轉了好幾張桌子,最後還是坐在第一排。他沒有替誰搶占座位,顯得落寞、陰鬱。到了課堂提問環節,我期待能聽到他的回答,但他選擇了沉默。直到第五周,漂亮女生和另一個男生同時出現,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漂亮女生還是用令人心動的身姿和神態,和新的男友卿卿我我。說來也巧,那堂課恰好講解夏宇的短詩〈愛情〉:「為蛀牙寫的一首詩很短,念給你聽:『拔掉了還疼,一種空洞的疼。』就是只是這樣很短,彷彿愛情」(恕我用散文轉述)。 夏宇的詩顯然令漂亮女生感慨萬千,課間休息時,她非常激動地來找我,當著新男友的面,向我出示了她上課寫的詩〈愚蠢〉:「把你像濕被單擰乾/烘透/疊起來/不再褶皺」。她的詩顯然體現了閱讀夏宇詩的經驗。「濕被單」可以看作前男友哭泣的隱喻,「愚蠢」是一個關鍵字,表達出她對前男友的看法。
我第一次那麼近地打量她,發現那張漂亮的臉上,有著對前男友不可饒恕的剛毅。我瞥了一眼面前的男生,馬上替這個孱弱的瘦高個兒擔憂起來。他戴著斯文的眼鏡,臉上充滿稚氣,完全像吸音板一樣乖乖聽她滔滔不絕。果然不到兩周,她就背叛了他。第七周,上課鈴響過十分鐘,她才姍姍來遲。她紅著臉,面若桃花,徑直向後排一個男生走去,原來有個男生已替她占好座位。我嘴裡講著課,心裡彷彿已有淚水替前兩個男生落下來。這堂課還是講詩歌,她兩度站起來發言,強調詩歌對她影響甚巨,說不喜歡小說的大篇幅,她寧願享受短短幾行詩中的無奈人生。只說了一會兒,她就開始否定詩歌,認為一首詩也沒什麼了不起,只是幫讀者誘出心思的魚餌而已。沒幾天,我看到了她落筆在紙上的文字,她寫了一篇散文〈文字〉,來參加我組織的徵文比賽,「……直到我狠心,知道我為了自己,自私的把你隱藏時,我才發現有些習慣是入骨髓的,是一輩子的,就算我不再想擁有,就算我再如何去遮瞞,你總歸會回歸,王者的姿態,不,你沒有,你還是你,如初見你時的中國式婉約,不慍不火,撫摸我,拍拍我的肩,訴說你的柔情。可是我仍然不敢面對你,更不敢直視,我還是想自私的把你放開,痛楚不是一天形成,曾經我不斷索取,你不斷給予,原來不一定要給予,我已不再習慣以往的方式去詮釋你……」
「文字」成了一段情感故事的隱喻,如果它的暗示如我所料,那麼她暫時擁有後面兩個男生,不過是為了消除第一個男生帶來的痛楚,那種痛楚如文字之於人,難以磨滅。所以,這種求得平衡的情感策略,只會把後面的男生變成道具,變成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犧牲品……直到可以把第一個男生徹底放開。按照薇依(法國聖徒)的理論,如果她和第一個男生的愛已那麼深切,不具貓性的男生一定還會再作努力,那種削弱自己壯大對方的努力。
寫詩和人生一樣都需要一波三折
事實上,一切正如所料。第九周,她獨自一人來上課,身邊沒了第三個男生。沒想到課上到一半,第一個男生闖了進來,大大咧咧坐到她前面的座位上。到了課堂練習環節,我讓大家營造一個意象來描述教室,他第一個舉手發言。他語出驚人,居然把教室描繪成一個年輕女人的身體,「你肌膚白皙(指白牆),有著玫瑰紅的兩圈乳暈……」我知道他是借題發揮,並非想讓其他女生難堪、臉紅,他想把她拉進兩人共同經歷的過去……
最後兩次課,我目睹了他們的情感悲劇。漂亮女生為了躲避他,沒有來上課。他坐在漂亮女生坐過的位置上,黯然神傷,奮筆疾書,不再理會課堂提問。最後一次上完課,他突然上前攔住我,拿出一首有十幾頁紙的長詩,請我當場鑑定。長詩通篇都是對她的回憶。唉,我還能說什麼呢?說你應該忘記她?他當然會忘記,但不會是現在。我評來評去,最後用一個詩歌技巧暗示他,寫詩和人生一樣都需要一波三折,否則詩歌就沒有味道。他彷彿聽懂了我的話,仰起頭來:「老師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麼?」我點點頭:「雖然你沒寫一個字,但我看出你失戀了,不過因為你開始寫詩,我又不擔心你。」他有著高度的悟性,他嘆息道:「是的,我也相信詩歌能治好我的心病。」相反——漂亮女生的心病治起來沒那麼容易。那種心病由女人的貓性創造,誰也無法幫她扭轉方向,直到她在第七個或第十個男生身上,感到這種感情美學的無效,認識到自己只是一架「戀愛機器」。也許,孩子是她最後的最大的救星,唯有孩子能讓她承受綿綿一生的婚姻……
【2013/06/1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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