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上午,唸小六的兒子開門出去,馬上又返回屋內,拇指和食指中間掐了個錢包,提到玉真面前,說:「媽,我在門口撿到這個。」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好似拎著的,是別人家的臭襪子。
玉真細看這個四方形手掌大的錢包,土黃色的塑膠皮材質,穿插著墨綠和棗紅的方塊圖案,可能因為用久了,邊緣出現像老女人眼角細紋般的一條條裂痕,她猜想應該是原主人常常緊捏它所致。
拉開拉鍊檢查─中間還稍微卡住,得先退後再往前拉─裡面有一張千元大鈔和六張百元鈔,舊雖舊,倒也都折得整整齊齊地,塞在這個侷促的空間裡。一個五十元硬幣,靜靜藏身在那數張紙鈔下面。
總共是一千六百五十元,沒有證件。她心想,要找到失主不難,這棟公寓才住了八戶人家,貼張小紙條在樓梯間,應該很快會有回應。
抓了張紙片,寫上:「誰掉了錢包?失主請到十五號二樓來認領。請報出錢包樣貌和內容,自當歸還。」然後把它貼在家門邊的牆壁上。
三、四個小時過去了,沒人按門鈴,於是玉真出門去,到隔壁巷子的好友小敏家。最近胃口差,小敏說要教她做道可口的涼拌菜開開胃。正準備坐下來享用,門鈴就急急地響起。
小敏開了門,幾秒後回頭對她高聲喊道:「找妳的。」
門外站的是玉真家隔壁三樓的何太太秀琴。那張圓圓的臉,漲紅成豬肝色,額頭上冒著的幾滴汗,還來不及被她手中緊捏的手帕拭乾;暗紅色塑膠框的大眼鏡,架在扁扁的鼻翼上,隱藏著眼底摸不著的心思;幾縷略白的髮絲,散落在臉頰兩側,像是頭髮梳了一半就被迫趕出家門似地。
她見了玉真,直打揖、低聲說:「不好意思,剛剛去妳家,妳先生說妳在這裡。我婆婆說那個錢包是她掉的,急著想要回來,所以我才趕過來找妳。」
玉真點點頭說:「沒問題!妳可不可以描述一下那個錢包的樣子,還有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何太太皺了皺眉頭,想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回答:「好像是草綠色的,裡面有一千多塊,還有一張健保卡。」
「不完全符合呀!」玉真想了一下,語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裡面沒有健保卡耶!很抱歉,沒辦法給妳。」
何太太「喔!」了一聲,一付欲言又止的神情,帶著幾分尷尬,眼簾低垂,轉身離去。
* * *
昨天大伯把婆婆載來的時候,丟下了一句:「十月初我要出差到南部兩個禮拜,所以媽要在妳這裡多住一陣子。」秀琴請他上來喝杯茶也不肯,好像怕沾染到什麼厄運般地匆忙開車離去。每次都是這樣,丟包似地落跑。
婆婆一進客廳,就大剌剌地坐在客廳沙發上,雙腿翹在茶几上,邊搥邊喊道:「腿酸死了!買房子也不買個有電梯的,明明是要折騰我這個老太婆。」
秀琴把婆婆的一大袋行李提進大女兒的房間,朝地上重重一丟,然後鑽進廚房。可是婆婆那幾句話像是大賣場裡的廣播,如影隨形地跟著她,想關都關不掉。
誰不知道買房要買有電梯的?但是哪來的那麼多錢?秀琴忿忿地想著。老公在私人公司當小主管,一個月薪水才幾萬,卻要養活一大家子的人。五個女兒都還在唸書,她想分攤家計,家庭又不能不顧,只能在朋友的貿易公司兼差幫忙,跑個腿,做個帳,多多少少補貼一點。十多年前好不容易買下這間舊公寓的三樓,讀小二的老么和她兩夫妻擠一間,其他兩個房間由四個女兒分住。
都是婆婆催著她生的。一直生到第五胎,老公的臉色都變了,才放棄拚一個帶把兒的念頭。
大嫂連生兩個兒子,秀琴曾無意間聽到婆婆私下對老公說:「嫁妝不如人也就算了,連生兒子都輸!」這句話像是辣椒水迎面潑來,讓她閃避不及,淚水涑涑流。生兒生女哪能由她決定?嫁妝寒酸又豈是她願意?鄉下的父母供她唸到高商畢業,已經不簡單,她怎敢要求他們像大嫂那樣帶著一間房子嫁過來?
婆婆曾在飯桌上,手中挾著秀琴特地為她滷的紅燒肉,口中嘟嚷著:「妳哥他們家出入有電梯,我去住都有自己一個房間,哪像這裡,還要我和孫女擠一間。」說罷,一大口的飯塞入嘴裡,配著那塊肥滋滋的肉,露出久未嘗到美食的滿意表情。秀琴真恨不得自己化身那一口飯,噎住婆婆的喉嚨,讓她再也說不出這些話來。
倒是哽在秀琴喉嚨裡有一句話,不敢說出來:那妳乾脆去和大伯一起住好了,不要每三個月就來我家擠嘛!
前幾年公公病逝後,公家機關的宿舍給收回,兩兄弟商量母親的去處。秀琴夫婦希望房子較寬敞的大伯可以接納老人家,但大嫂嘴角微微一揚,緩緩地說:「阿母是大家的,如果被我們搶來照顧,別人還以為我們圖著什麼呢!」
秀琴原本不知大嫂指的是什麼,事後問老公才知,公公身後留下一筆保險金和銀行儲蓄,確實金額有多少,婆婆也不肯透漏,只說:「哪個兒子孝順,我就多留一些給他。」
兩家最後達成的協議是:婆婆雙邊都住,每三個月輪換一次。聽老公說,大伯那邊給婆婆準備的房間,其實是儲藏室改裝的小房間,一張小床和一個衣櫃就給塞得再多一個心思都裝不下。而且大嫂是個厲害角色,婆婆住那裡可是要看人臉色的。
住到秀琴家就不一樣了。她可以大聲說話,甚至頤指氣使,因為她知道這個二媳婦個性溫順,不敢回嘴。就像她今天下午發現自己錢包不見時,非要秀琴趕緊去二樓詢問不可,也不管媳婦才剛從大賣場採購回來,累得只想進門喘口氣、喝口水。
* * *
玉真關上門,回到小敏的餐桌旁坐下。口中咀嚼著那酸酸甜甜的涼拌蓮藕,腦中也開始反芻著剛剛那一幕,有點疑惑,也有一點不安。
何太太沒有理由要騙她吧?兩人接觸的機會雖然不多,但對方給她的感覺,是個溫和、老實、敦厚的婦人,不像是個會說謊的人。曾經有一、兩次她不在家,何太太主動幫她簽收快遞的重要文件。
還有一回她匆匆忙忙出門,鑰匙竟然插在門上忘了帶走,幸好後來給何太太看到,幫她拔下了鑰匙。
為了感謝對方的熱心,玉真提了一袋水果過去致謝。何太太高興得拉著她的手坐下,彷彿熟稔多年的朋友,對著她傾吐女人心事,羨慕她不必和老人家住,說自己的婆婆常對她嫌東嫌西,洗好的內衣褲吊在浴室瀝乾會被罵;過年時家裡地上有個髒東西,拿起掃把想掃掉也會被咒:「夭壽喔!妳要把錢財掃出去喔!」而老公是個孝子,總是站在老母這一邊,讓妻子的苦衷無處投訴。講到這裡,何太太眼眶泛紅,語帶哽咽。玉真不忍,輕拍她的手背。
從小敏家出來,玉真在自家一樓大門口,碰到住在四樓的劉先生。原本一向冷淡高傲的他,竟客客氣氣地主動開口打招呼,還順便一提似地問起錢包的下落,說他兒子兩天前說錢包找不到。玉真愣了一下才說,請年輕人自己來認領,只要說對錢包外貌和內容物就會還他。
其實她心裡明白,會用這種款式錢包的人,一定是個歐巴桑級的人物,絕不會是個玉面書生型的大男孩。
打開信箱取出郵件,其中一封是醫院寄給她的。深深吸了一口氣,仍不能壓住心中的忐忑。緩緩步上二樓,她貼的那張小紙片還在牆壁上,卻好像多了幾個字。她靠近一看,是用鉛筆寫的「1,650元? 3F何先生 留」扭扭曲曲的字體充滿了遲疑。
* * *
秀琴慢慢地跺回家,腳步不似剛剛沉重。嘴角微微上翹,錯綜複雜的心思,像是一旁公寓那探出頭來的九重葛,糾糾結結,密密麻麻。
一進門,婆婆的視線從電視前移到她身上,X光般地上上下下透視著她,最後停留在她空空的雙手上。
「怎麼?沒要回來嗎?」那質疑的力道,暴風似地迎面撲來,幾乎要將她吹倒。
她無力地搖搖頭,走進臥房想換下那汗濕的上衣。
想到半個小時前,她剛從大賣場採購日用品回來,門一開,婆婆就衝過來喊道:「秀琴妳趕緊去幫我跟二樓的要回錢包,我一早出去運動時掉的。裡面有一千多元哪!」
午餐還沒空吃,只想先喝口水,跨進門的一腳卻被婆婆推了出去。秀琴無奈,放下手中兩大袋雜貨,轉身下樓,經過二樓時才發現牆上貼了一張小紙片。看完,按了電鈴,知道林太太的下落後,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去隔壁巷子。
怨氣在那三十幾度的高溫下,如麵糰在烤箱內發脹般地在她胸口高漲。對婆婆一向敢怒不敢言,對她一分好,她卻要兩分,就比如說上次在菜市場幫她買了件涼衫,她拿來比一比,竟說:「怎麼沒有買褲子來配?」而越順著她,她越顯跋扈。向老公抱怨,他卻數落秀琴小心眼,甚至大聲斥責,要她閉嘴。
滿腹委曲的秀琴,開始暗地裡找尋機會,另闢管道來發洩不滿的情緒。
婆婆那只錢包她看過幾次,但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再隨口編造了健保卡一事,想當然爾,二樓的林太太是不會交出錢包的。
這個林太太,在她看來,真是個好命的人。聽說房子是公婆給的,沒房貸壓力,兩夫妻都在賺錢,經濟狀況似乎不錯,好像每年都可以出國旅遊,秀琴數度在樓梯間看到他們拖著行李箱出門。
林太太個子嬌小,五官秀麗,生的兒子方頭大耳,一副將才相。秀琴的婆婆有次在樓下碰到了兩母子,豔羨的目光投向對方,不滿的表情丟給媳婦,讓一旁的秀琴覺得,為婆家生養五個孩子的辛勞,全是做了白工。
為什麼有的人天生就這麼好福氣、可以無憂無慮地過日子?她不禁嘆了口氣。
聽到門外的婆婆和老公不知嘀嘀咕咕地說些什麼,她決定不再那麼在乎。這次的錢包事件,她覺得心中的一股怨氣,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在某種程度上,她也得到了精神上的勝利。
換上一件乾爽的T恤,臉上微微一笑,「刷」的一聲,開了房門踏出去。
* * *
玉真把紙條撕下來,帶進屋裡,對老公說:「我看這錢包應該是三樓何太太的婆婆掉的。數字那麼精準,錯不了。何況也只有老太太會用這種款式的錢包。」
打定主意,拿了錢包,走上三樓,按下電鈴。開門的是何先生,一見玉真便知來意,臉上堆滿笑容說:「不好意思!我媽媽記得裡面大概是那個數目,也不知道對不對?」
玉真遞上錢包,微微一笑應道:「剛剛好!沒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又接口:「剛剛何太太來要的時候我沒給她,因為她說有健保卡,皮包的顏色也不合,我怕給錯人了,請幫我跟她道個歉。」
「沒關係沒關係,我太太可能也搞不太清楚!真是謝謝妳了。」再三道謝之後,何先生關上了門。
玉真走下樓時,還在狐疑著何太太怎會講錯,一進門見到剛收到的醫院信函,再也無暇思考這個問題。
那是一封通知書,告知兩個禮拜前所做的胸部X光片,顯示肺部有幾個陰影,須要回醫院做進一步檢查。
玉真早有不詳的預感。過去一、兩個月來,經常感到疲倦,食慾不好,近傍晚時微微發燒。胸部偶有悶痛感,偶爾也會咳。在老公的多次催促下,不情願地去做了體檢。
以前聽老人家說,一個人一生的福氣是有定量的,太早把福氣用完,就像敗家子把龐大家產揮霍殆盡,晚年註定是淒涼景象。
生於小康家庭的她,年輕時讀書和工作相當順遂,碰到的老公,誠懇上進,做到銀行財務主管,待她體貼又尊重,加上孩子乖巧聰穎,公婆對她疼愛有加,讓她每每成為友人間豔羨的對象。曾有姐妹淘開玩笑地對她說:「老天爺對妳那麼好,實在太偏心了!」
別人口中的好命人,究竟可以好命到何時?
看到有人受苦,玉真心裡難受,可以的話,也願意把福氣給分出去,就像在那次何太太的訴苦情況。但是她也明白,人生的苦樂遭遇,豈是說要就給、說不要就丟的?別人再怎麼陪伴慰藉,終究還是得自己勇敢面對。
奇怪的是,如今得知自己身體可能有狀況,玉真竟然有種鬆口氣的感覺。老天畢竟把她的福氣收了一些起來,讓她現在吃點苦,以後再慢慢補償她。
手上捏緊醫院通知書,她決定無論進一步的檢驗結果為何,她一定要樂觀接受、堅強承擔。
玉真還打定主意,下次若再碰到何太太向她吐苦水,要安慰她說:「妳的福氣留在後頭等妳享受呢!妳那五個女兒個個伶俐又貼心,書也唸得好,一定都有大好前途,也絕對會孝順父母。」
她想:福氣就像那只今天撿到的錢包,它該是誰的,最後一定會回到誰手上。
深呼吸一口氣,語氣平靜地告訴坐在一旁的老公:「下周找一天陪我去醫院吧!」
【2012年5月份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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