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政治大學「文學創作坊」教師.蘆荻社大「環島文學列車」講師)
這部長篇是胡淑雯的第二本書,基調和她的第一本書《哀艷是童年》一樣「冷」。但因訴求層面更繁複,在冷之外還讓人覺得「痛」。
書中的人物、故事,以及清醒時的呢喃,癲狂裡的自語,大多像她持著鋒利無比的雕刻刀,拚盡了力的一段段切割,一句句深鑽,一字字雕出。我們的眼睛行經那些像是舖在冰原上的字句,目及之處幾乎都是赤裸的人(即使穿了衣服),赤裸的語言(即使斟酌了語法)。那些赤裸的人,大多在貧或病的暗影裡顫抖,哭號,淌血,或者沉默如在歷史裡風化了的岩石。胡淑雯拆解了小說的敘述結構,也同時拆解了他們內心的肌理,讓我們透視到岩石的裡層仍像中風病人的腦袋,淤積著發燙的血塊。——多少台北人是那樣暈然的晃過每一日,孤獨的度過始終找不到出口的一生。
胡淑雯雕出那些無助者的哀痛,不止是憐憫和勇氣,而且飽含著淚水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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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淑雯2006出版《哀艷是童年》那年,也以《台北人》寫作計劃獲得第九屆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從計劃名稱看來,顯然有意從性別、世代、省籍、階級等不同角度的差異,對應/挑戰白先勇上世紀的扛鼎之作《台北人》。
然而計畫書寫難免筆至而意不達,2008年全書完成並結案後,她回頭逐一檢驗,痛下決心不予面世:「我知道自己寫壞了,搞砸了,我不想出版一本在現實面前站不住腳、甚至連頭都抬不起來的小說。」
放下了《台北人》,她閉門重讀《變形記》、《麥田捕手》、《慾望街車》、《異鄉人》等世界經典,出門參予「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訪察政治受難老人。通過那些與歷史的對話和自我辨證,她從毀棄的《台北人》廢墟中彎下腰,撿拾其中的〈查理帕客〉等精實骨幹,終於完成這部重新雕出的《台北人》變體。太陽的血是黑的,世界晦暗無明,我們從這隱喻裡卻清晰看見了人的肉身、臉孔、愛恨、情慾之變體,也看到了政治對城市歷史與地標轉換及其延伸的文化變體。
《太陽的血是黑的》主要場景仍是台北。全書十八小節,每一節可獨立閱讀,串連閱讀的張力則會延伸更多元而飽滿的意象。胡淑雯讓單一觀點與全知觀點混雜交錯,並以袋狀書寫的形式在諸多台北地標納入與它相關的階段性歷史及人物之糾葛;其中著墨最深的是兩個曾經血淚斑斑的政治地標。限於篇幅,以下重點亦側重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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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的敘述者李文心是台灣泊車員之女,她的哲學研究所同學兼好友小海則是外省權貴之孫。小海全名陳海旭,「自認是個半殘的人。眼高手低,寫不出像樣東西。」他爺爺是黨國大老,講究按摩養生,在小海大四那年以百歲辭世。
——「一九四九台灣頒布戒嚴令的時候,海爺爺在中央政府當官。他的官威有多大,警總就有多大。」P.66——
在第四節「來來飯店」裡,文心因與父親爭執而離家出走,小海父母恰去巴黎探望留學的女兒,文心借住於小海姊姊的房間。小海外貌俊美,卻常頭痛,懷疑自己憂鬱症,「性上癮」,愛嫖妓,喝酒,看A片…。某日他請文心去喜來登喝下午茶,「他爸爸是這間飯店的會員,每月都得吃光一定的金額…。」文心首次發現,「有錢的閒人還真多啊,……。」
喜來登飯店在台北忠孝東路一段一號,日據時代那裡是陸軍倉庫,五0年代後變成中正東路一號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亦是國防部軍法局軍人監獄)。1981年,已成廢墟的政治地標變身「來來香格里拉」五星飯店,是政商名流雲集飲宴的樂園;2002年改名「台北喜來登大飯店」。文心隨小海去那裡喝下午茶時,心情千迴百轉,想起1950年5月三十歲的外公被捕,就曾在同一地點的監獄關了一年再轉去綠島關十五年;想起聽說過的五0年代政治囚犯的愛情故事。甚至想起父親曾象徵性的以台語玩弄國語的方式對她說:「來來香格里拉,來來誰叫你來。」(當年「叫你來」的是「審判者」。而今「請你來」的是當年審判者之孫)。
但文心問小海有關軍法處的歷史時,他「聽說過」卻「不知道」;因他爺爺和他爸爸從沒說過…。小海只知道心裡有個秘密,五年來不敢說出口。他很想說出那個秘密,於是先去檔案局調看爺爺的資料,發現他「經手了一大堆案子,判了一大堆死刑…」。文心知道後,乾脆說她也曾去檔案局查資料:「我外公的案子,也是你爺爺經手的。」
——「但是我並不恨你,也不討厭你。我很喜歡你這個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過我必須承認,我鄙視你與你的家族所象徵的那些東西。」P.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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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町的獅子林大樓在西寧南路三十六號,日據時代曾矗立一座典雅莊嚴的圓頂東本願寺。1950後它的意象背反,從佛教聖壇變身為關押人犯、刑求取供的保安司令部保安處;特務稱之為「大廟」。積了層層污血的「大廟」,八0年代轉手巨商,拆毀滅跡成廢墟,1979年建起獅子林新光大樓和來來百貨公司。加上更早開幕的六福商業大樓,一度成為台北流行、通俗文化的中心。
然而資本家的資金不斷進行城市開發,更高的新樓更高級的名牌隨著位移,中心於是逐漸沒落成邊緣。在第四節「西門町.獅子林.慾望街車2.0」裡,文心的好友阿莫自殺未遂住在精神病房,某日向醫院請假四小時,由文心和小海帶她去西門町閒逛散心;那時101大樓已在2004年於東區舉起綠竹筍,來來百貨早在2003年關門,而六福大樓,「除了色情電影、撞球賭場,還有假髮專賣店。」至於獅子林,「愈是老朽愈是前衛新穎」,出沒其間的是舞女歌女老查某,男身女裝雙性人,酷兒帥T,賭鬼酒鬼流浪漢,嗜玩cosplay的青少年與老少女…。座椅老舊的「新光影城」,由於「場租便宜,成為各類影展的首選」;胡淑雯特別著墨的是每年十月的「女性影展」;一場弱勢者邊緣人的嘉年華:
——「鬼兒酷兒與阿妖,醜兒病兒殘障兒,女身男裝的帥踢,男身女裝的娘娘,各色各樣不男不女既男又女的白蘭琪2.0,想變性的、正在變的、已經動過手術的、還想再動一次的…,最新最奇(其實自古就有)的陌異之徒,為著自己的妖孽之身而受苦、受痛,而歡愉、驕傲。她們到這裡來看『我們』的電影。…
那些紀錄片裡的女人,比她們的厄運還要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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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兩處白色恐怖時期的重要地標,不止關押過許多無辜百姓,也有不少著名作家身陷其中;在過去數十年的台灣文學裡也一再以社會主義受難者的形象出現。然而當權者藉著資本主義的金手臂,一步步摧毀了社會主義受難者的地標。軍法處廢墟變身達官貴人出入的五星級飯店,保安處廢墟如今則是邊緣人弱勢者流連的舊樓。胡淑雯的新世紀書寫,回首了上世紀的迫害與血淚,更重要的是延伸至舊地標建起高樓之後的形象轉換,並以新世代的對話讓兩者產生極端互諷的意象。
小說近尾聲時,文心已回到家,陪心神崩潰的母親去精神醫院,並繼續尋找第一節即已出現的幼稚園同學「小光」。開過腦也開過心臟的畸人「小光」,二十年來似已消沉大海,而P.86即已出現的小海的秘密則懸疑至P.280露出端倪:
——「妳既然拿走我的心,就應該把我整個人都拿走。」——
外省權貴之孫的秘密破解後,台灣泊車員之女似已決定了答案。冰原隱約開始融解,我們隨胡淑雯穿越廢墟一路「痛」過來,至此才感受到些微的,人或者愛的溫度。#
後記:
1. 元月8日修訂此文時,得知住在台南的老友陳燁因憂鬱症於元月3日自殺身亡。她也是不斷在廢墟裡掙扎的畸人。很遺憾她立志書寫的府城三部曲沒有從廢墟中完成。
2. 兩個月一次的「書評」稿約一年期滿。此後將由「定期」脫身,自由書寫。
2012年2月1日《文訊》月刊315期「書評」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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