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似乎為了成全這場千年花、百年琴與天才鋼琴家的相逢,下起了一場四月難得一見的春雪,將滿開的花瓣即時封藏著…
細雨微涼的秋日,有機會在日本岡山「劉生容美術館」聽到主人三船文彰先生講述的一段故事,讓我想起席慕容的一首詩「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的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快晴的春日,山巔上那棵恣意綻放的千年醍醐櫻,與女鋼琴家克拉拉‧舒曼(Clara Schumann)愛用的1877年製造的名琴,以及高齡82歲的鋼琴大師露絲‧史蘭倩絲卡(Ruth Slenczynska),在日本岡山縣北的落合町,奇蹟似的相遇。
三船先生是這個奇蹟發生的關鍵人物,沒有他的溝通協調,山居的村人是很難接納外國人在他們神聖的千年樹下舉辦活動的;而已經舉辦過80歲紀念音樂會並決意不再公開演出的露絲,又是怎樣的機緣,讓她在村人的圍繞下,用音樂奉納這棵千年的美麗生命?
三船先生的父親是名畫家劉生容先生,劉先生出生台南柳營世家,從小在東京受教育,十五歲後回到台灣。他除了作畫,傑出的繪畫作品更榮獲日本美術館的典藏,也熱愛音樂,收集並演奏小提琴。三船先生十四歲隨雙親移居日本岡山,他對藝術、音樂的熱愛,受畫家父親的影響至深。三船先生是開業的牙科醫生,同時也是專業的大提琴家,他為了追求音樂與人之間的純粹關係,經常集結一流的演奏家們,舉辦一期一會的音樂會。
偶然的機緣,在台北的一次私人音樂會裡,三船先生被來台擔任大學音樂系客座的露絲教授的琴藝深深感動。露絲教授是國際知名的鋼琴演奏家,自幼受教於歐美諸多傑出的鋼琴家,她五歲便以神童的姿態在歐洲巡迴演出,九歲更代替不克演出的拉赫曼尼諾夫完成演奏,被紐約時報譽為「莫札特以降最耀眼的音樂神童」。然而,因從小被父親高壓逼迫,導致她一度放棄音樂之路;重回舞台後,她也在大學從事教學,直到四十歲她決定不再做任何商業性的演出時,已經擁有三千場以上的公開演奏紀錄,這樣的經驗累積出露絲教授精湛的音樂詮釋功力與獨特風格。
三船先生在台北聽過露絲教授的鋼琴演奏後返回日本,數月間,露絲當天彈奏的蕭邦練習曲依舊繞樑不絕。於是,三船先生再度來台與露絲教授會面,並邀請她到岡山「劉生容美術館」做生平第一次日本的演出,演奏會中露絲教授展現驚人的實力,從她手指間流洩出來的每個音符都有涵義,每段旋律都動人心弦,徜徉期間,令人久久不忍離去。那時,正是櫻花盛開的人間四月天。
隔年春天,照例三船先生全家又留連忘返在醍醐櫻下,看著參天老樹依舊展現青春活力般的花開簇簇,就像露絲教授用歲月提煉出令人激賞的琴藝般,三船夫人不禁讚嘆的說:「一片片的櫻花瓣,彷彿是露絲先生彈奏的片片音符。」他們拍了照片寄給教授並告訴她這一段話,她高興的回說:「我一定要去見這棵櫻花樹!」
露絲教授與三船先生認識之後,岡山似乎是她在日本的創作園地。兩年半間,她去日本四次,岡山市就做了十二次的公開演出,並發行八張現場錄音CD。這個成果的背後,其實都是三船先生不斷的給予支持、鼓舞與守護,讓這位已屆杖朝之年的鋼琴巨匠挑戰更高次元的演奏技巧,三船先生很欣慰自己完成了這個使命。
當兩位知音都沉浸在努力耕耘後的喜悅時,三船先生接到一封友人的來信說:他認識東京那位擁有克拉拉‧舒曼愛用的名琴的主人,並認為兩位女鋼琴家有很多相似之處,如果能讓露絲教授用這部130歲的鋼琴來演奏,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三船先生立刻將此事轉告露絲教授,她興奮的說:克拉拉是她少女時代的偶像,她從來沒有機會彈過克拉拉擁有過的鋼琴,很想看看是怎麼樣的樂器。
對三船先生而言,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事實上,在露絲教授最後一次公開演出後,
他懇請過她錄製布拉姆斯晚年的鋼琴小品集,但教授正過著快逸的引退生活,沒有正面回應,只說了一句:我不想再過每天練琴八小時的生活了!
然而,也許克拉拉‧舒曼的鋼琴可以把露絲教授的內心想望吸引出來。因為克拉拉是布拉姆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僅布拉姆斯所作的曲子事先都會聽取克拉拉的意見後才完成,而且是克拉拉曾經彈奏過的。用她彈過的鋼琴來演奏布拉姆斯作的曲子,會是怎樣的聲響?露絲教授肯定興味濃厚吧!
於是三船先生立刻去東京與名琴主人見面,因為氣味相投,相談甚歡,一小時後對方便決定讓渡所藏。
三船先生連鋼琴都沒看到,就成了名琴的新主人,內心既激動又忐忑不安。一星期後,鋼琴被送到信賴的調音師工作室,令人感動的是琴腳和腳踏都是極富裝飾性的十九世紀浪漫主義風格,與克拉拉的氣質相符,但檢查內部卻發現零件都非原件,要復原到當初的手感與音色,似乎如夢中般的渺茫。
三船先生非常沮喪,但沒有想到前面路途竟然出現了曙光!
隔日,他進到書店隨手抓起一本介紹鋼琴的書,裡面提到武藏野音樂大學的樂器博物館,收藏一台克拉拉‧舒曼愛用的葛洛蒂安‧史坦威(Grotrian Steinweg) 鋼琴。三船先生精神大振,因為急需修復的這台鋼琴,現在能有另一台同一廠牌的可以參考,這真是幫助太大了!更幸運的是音樂大學收藏的這款1871年訂製的鋼琴,保存狀況良好,內部都是原件,復原的希望又重新被燃起。
修復的工作除了專業的技術、資訊、時間和經費外,無法言喻的機緣似乎也在復原工作進入尾聲時漸漸發酵。
話說兩年前的一個夏日,三船先生的一位女性友人到他的醫院看到露絲教授CD封面上的照片說:這櫻花似乎在哪裡見過。三船先生回答:是我在岡山縣山上拍的醍醐櫻。友人興奮的說:我就是在這棵醍醐櫻附近長大的!三船先生聽到,非常驚訝,心中勾起露絲教授第一次去看醍醐櫻時,受它堅毅的生命力折服而想要為它演奏的願望;但三船先生明白有太多難以掌握的事必須克服,只能悵然地對這位友人說:曾經去看過這株醍醐櫻的人都知道,要實現這個夢想是多麼的不可能。不料,友人卻興致高昂的回應:不,我們一定要讓它實現!
三船先生的這位朋友,立刻與山上區公所長期任職保護醍醐櫻的高中同學聯絡,將露絲教授的事一一說明,這位深受感動的同學,就從那個夏天開始籌措這件千載難逢的「音樂饗宴」。然而,對鄉人來說,卻是一樁難以理解的追夢行徑。
此後一年,三船先生都沒有收到任何來自山上的消息,就在事情看似毫無進展的時候,三船先生突然接到一通電話,要他詳盡的向村人解說醍醐櫻下演奏的事。莫非是三船先生的用心、努力和信念,默默感應、觸動其它關心這件事的人?
三船先生專程上山,面對二十幾位滿臉困惑的村人,解釋他的家人與露絲教授的關係,並說明教授已經不再大眾面前演出,這次的音樂是演奏給櫻花聽的,簡單的說是奉納醍醐櫻的演奏會。花了一個小時說明後,村民緊繃的臉漸漸變得柔和並出現笑容,會長站起來說:我們對音樂雖然一竅不通,但今天聽了這一席話,大家不能不珍惜這個緣分,讓我們一起來實現露絲教授的夢想!
此時在紐約的露絲教授,為了這一次的演奏,每天又規律的練琴八小時,已經持續半年了。
人可以掌握的事,可以趕進度或放慢腳步來進行;但大自然開始失序的時候,我們似乎只能仰賴奇蹟。
這年暖冬,春天來得早,千年櫻比往年提早了十天滿開;櫻花盛開大約一週後就會散落,然而天公似乎為了成全這場千年花、百年琴與天才鋼琴家的相逢,下起了一場四月難得一見的春雪,將滿開的花瓣即時封藏著。
2007年4月12日,天氣預告下雨機率從60%、到20%、到當天早晨,一片青空。
醍醐櫻下沒有落英,露絲‧史蘭倩絲卡的鋼琴聲響起,由布拉姆斯的「羅曼史」開始、
「圓舞曲」、「匈牙利舞曲」…演奏進行中櫻花像淚水般輕輕散落,彷彿是醍醐櫻訴說它聆聽樂曲的感謝;當露絲彈完最後一曲站起來的剎那,千年櫻像花吹雪般不停的灑落…
三船先生就像一位撿拾珍珠的行者,將散落的美麗一一串起,當天賜緣分到來的那一刻,
他讓十九的世紀的克拉拉與二十一世紀的露絲教授在千年櫻下相逢。
【皇冠雜誌.六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