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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16 23:04:24| 人氣99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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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送別商禽三章 @季季

 

     去年春末辛鬱娶媳婦,婚宴會場設在台北忠孝東路五段一家時下流行的結婚會館,《創世紀》同仁和文壇友人紛紛來為他的獨子賀喜。場地是長方型,我與尉天驄、李錫奇夫婦等先到的老友坐在右前方牆邊,靠走道的錫奇不時站起來觀望走動,和陸續來的朋友打招呼問好。

 

     「聽說商禽會來哦。」錫奇充滿期待的對我們說。

 

     「是呀,」古月興奮的補一句:「辛鬱說他會來的。」

 

     「是好久沒看到這位老朋友了!」天驄感慨的說。

 

     賓客漸漸到齊,司儀宣布婚禮開始,天驄伸長了脖子問道:「商禽還沒來啊?」錫奇又墊起腳跟瞭望了一圈:「還沒看到,大概晚點來吧?他現在不能站也不能坐太久。」

 

     婚宴結束已經下午三點多,賓客逐漸散去,終於看到坐著輪椅的商禽(1930)和楚戈(1931),一堆文友簇擁著周夢蝶和張拓蕪說:「來來來,難得四老同堂,來拍個合照。」於是兩個輪椅在中間,左邊椅子坐著「左殘」張拓蕪(1928),右邊椅子坐著最年長的周夢蝶(1921)。七八個文友擠在他們後面,拿照相機的人不斷說著:笑一個,再笑一下,還有一個,再笑一個……。文友們一批批輪著上去合照,四老「應觀眾要求」繼續排排坐凝望著鏡頭。我站在他們前方十公尺處,心緒紛雜的看著認識已四十五年的四老。周公一向表情肅然,始終正襟危坐,拓蕪、楚戈雖病殘多年仍流露著赤子笑容,罹患帕金森式症三年多的商禽則虛弱的歪斜著身子,雙頰削瘦暗黃,有點歪斜的嘴微微張開著;周遭的文友也許和我一樣在心底問著:那到底是他的笑容抑或帕金森式症的線條?疑惑如謎,只聽到窸窸嗦嗦的嘆息,有人甚至低聲呢喃著:「唉,這大概是他們四老最後一次合照了﹗」

 

     我的心緊了一下,轉身走到門外。午後的天空一片灰白,我看到眼睛下著雨,看到天際線的頂端浮映著商禽的《五官素描》,而其中的〈眉〉在無限的延長:

 

     只有翅翼

 

     而無身軀的鳥

 

     在哭和笑之間

 

     不斷飛翔

 

     二○○九年四月十九日,那是我最後看到商禽的日子。

 

       

     朋友呵,請不要以為這個子題是要研析商禽的詩;他並沒有一首名之為〈牆〉的詩,即使有,亦不是我能論析的。商禽已乘黃鶴去,留下的詩和身影是他的眾多詩友說不盡的,我要敘述的只是我們曾經祕密面對的一道牆,以及人與牆的高度之弔詭。

 

     我第一次見到商禽是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八日,李錫奇將赴日本參加國際版畫展,詩友畫友們聚在他執教的板橋中山國校聚餐送行。那年商禽三十四歲,還在軍中當士官,有個相戀多年的女友,大夥也仍習慣喚他的第一個筆名「羅馬」。當時有部很轟動的電影《環遊世界八十天》,大衛尼文飾有錢的男主角,墨西哥諧星康丁法拉斯演他的僕人;商禽的樣貌幾分神似康丁法拉斯,文友喚他「阿丁」他也不以為意,興致來了還模仿康丁法拉斯的滑稽動作逗大夥兒笑呢。那天他並細心的向我述說李錫奇家的金門災難故事;十九歲的我那時還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上也揹負著沉重的苦難。後來時光也把我推入熱鍋煎熬時,我才理解了他的日子是在慢火燻煙中匍伏前進的。

 

     ●

 

     一九六九年初,楊蔚已捲進「民主台灣聯盟」案,我閉門在家寫稿、看孩子,少與文藝界朋友往來。一月二十三日,彼時政府還大事慶祝「自由日」的下午,商禽突然到我家來了。那時我住永和中興街,正陪兩歲多的兒子午睡,聽到大門幾下拍打,開了門見到商禽手裡揚著郵局的標準信封說:「楊蔚在不在?」

 

     楊蔚是當時《聯合報》名記者,有些人會到家裡來要求採訪;戲劇前輩、詩人、影星、畫家都來過,我以為商禽也是來要求採訪的,沒想到他聽說楊蔚不在家竟笑開了臉,揚揚那隻信封說:「那正好,我是來找妳幫忙的。」──我心想,他已經是名詩人,難道需要我幫忙投稿?

 

     進到客廳坐定後,他把信封放在書桌上,輕聲細語的問道:「橋橋最近還常來找妳嗎﹖我想麻煩妳把這封信轉給她──。」

 

     我滿臉困惑的望著那隻信封,一時愣住無語。橋橋是瘂弦的太太,其父是鹽務局審計主管,住在永和安樂路一幢院落寬敞的西式平房,她與瘂弦結婚後也住在娘家。瘂弦一九六六年秋去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兩年,橋橋鬧情緒就來找我聊天罵瘂弦,或說她的基督徒父親如何的寵愛她,她的青春時代有多少任性浪漫的往事……。商禽與瘂弦是《創世紀》同仁,應該也認識橋橋的,而且瘂弦也已從愛荷華回來,為什麼要我轉信呢?

 

     「妳不要誤會,這封信不是給橋橋的,是要拜託她拿給她的父親,但不要讓瘂弦知道──」

 

     他停頓下來嘆口氣,好像難再啟齒的樣子。後來他換了一個角度,我才知道他與相戀九年的羅英已在高雄結婚,女兒快周歲了,從高雄搬回台北不久;原來,他已從軍中退伍了。他述說著十多歲開始的小兵生涯,如何因為看不慣軍中亂象而逃亡,如何在躲藏、拉伕、關押的屈辱中茍全性命,結論是:「我要做父親了,不想再過沒有尊嚴的日子,所以從軍中永遠逃亡了!」離開軍中後,他在高雄港碼頭做過看顧船倉的工人,跑過單幫賣舶來品,賺了一些錢決定回台北,在羅斯福路三段租個地下室開小小的家庭托兒所;「其實就是替人看孩子嘛!……」

 

     然後他拿起那隻信封遞到我手上,說羅英是台北女師幼教科畢業的,開托兒所太瑣碎勞累,想找個公立幼稚園教書比較單純;聽說住在橋橋家隔壁的政大教授王洪鈞做了教育部文化局長(註:該機構後來裁撤),那封信就是寫給王局長的,裡面還附了羅英的履歷表。

 

     「請妳一定要幫忙轉給橋橋,請她爸爸託一下王局長,他們兩家只隔一道牆嘛,從牆頭遞過去就行了……。」

 

     ●

 

     一個超現實的詩人,給了我超現實的任務,這任務卻是必須用腳實踐的。第二天星期五,上午九點多帶著兒子與那隻信封出門,冒冷風走了半小時才到橋橋家。她母親去買菜,父親與瘂弦等人上班去了,家裡只有她一人。我拿出那封信,把商禽的話原原本本轉述了一遍,嬌弱的橋橋卻堅毅的直搖頭,不肯收下那封信。「妳見過我爸爸的嘛,」她說:「那麼嚴肅正直的人,不要說從牆頭遞過去,就是從王教授家的正門送過去他也不願意的……。」絮絮叨叨一陣,橋橋的結論是建議商禽直接把信寄到文化局辦公室;「我想這樣也許比較妥當吧?」

 

     橋橋母親買菜回來了,我帶著兒子與信封告辭。走過她家院落時,我特意掃描了那道牆,不很高也不很矮,遞過一隻信封是沒問題的。問題是我該如何向商禽解釋事情的高度並不是牆的高度呢?

 

     那天下午三點多,商禽又來我家,一見面就緊張的問道:「那封信送去了沒?」四川人可真性子急啊,我想。但是受託的事沒辦成,一時不知如何解釋,就說等明天禮拜六再送去。他一聽即舒展了眉目,搖著手笑道:「不要送去了,我是來拿回那封信的。」

 

     「哦,不送了?」我有點不解的問道:「為什麼不送呢?」

 

     「我這個腦袋啊,不該那麼天真!」他敲著故意傾斜的腦袋說:「牆就是牆,不是用來給人遞信的,妳說是不是?」

 

     我取出信封還給他,他握著我的手說:「謝謝妳願意幫忙,見到橋橋就別提這事了,我們自己另外想辦法……。」

 

     他返身走出去,昂首闊步的握著那封信,消失在短巷的轉角。

 

     那一刻,他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麼的高大,大過橋橋家的那道高牆。

 

     寒食

 

     那次別後半年多,一九六九年八月底,商禽也去了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兩年。曾是王洪鈞政大新聞系學生的林懷民,彼時也在愛荷華大學英文系小說創作班留學;他後來回憶說,商禽時常和他談論中國音樂與戲劇元素入舞的問題,對他一九七三年返台創立雲門舞集的定位有很深的影響。一九七四年五月十七日,林懷民在台北中山堂首演獨舞《寒食》,我終於又看到了商禽;那支十二分鐘的舞,就是商禽的詩,許博允的曲,張清郎的吟唱。那晚演出的全名「第四屆中國藝術歌曲之夜」,但其他節目早已自我的記憶散失,只有《寒食》始終形象鮮明。林懷民的介之推拖著一塊三十呎的白布,沉重的踱過舞台,張清郎石破天驚的呼出了商禽詩的第一句:

 

     話、說、從、前 ,話、說、戰、國……

 

     介之推不斷的迂迴旋繞躲藏,商禽詩則驚惶歌哭著隱士的逃亡:

 

     鳥驚呼 花驚呼 獸狂奔 葉狂奔

 

     只是沒看見那隱者

 

     三十呎的白布迴繞了又迴繞,十二分鐘的獨舞臨終時,晉王已焚燼了山林,介之推的魂魄彷彿籠罩著舞台,張清郎吟出了商禽詩的悲切悼亡:

 

     樹下站著一個

 

     燒焦了的人

 

     餘煙在紛紛的細雨中

 

     冉冉上升

 

     那一年商禽四十四歲,以另一個筆名「羅硯」發表《寒食》,我則仍習慣叫他「羅馬」。我們從沒再提起那面牆的事。彼時我們都號稱「專業作家」,沒有正式工作,靠稿費和版稅生活。我除了小說也開始寫散文,收入勉強可以養兩個孩子。商禽從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回來後,雖然更有聲望卻仍沒有固定工作,而詩刊大多沒有稿費,他們一家的生活想必是更拮据的。

 

     《寒食》演出的次月,台大外文系《中外文學》推出「詩專號」,商禽發表組詩《五官素描》,可說是他的自畫像,每一個器官都鬱悶和自嘲。他形容〈嘴〉:「吃是第一義的」,然而「也曾吻過,啊,不少的酒瓶」!形容〈鼻〉是:「沒有碑碣 雙穴的 墓」。而〈眉〉,是我每次閱讀都要流淚的:

 

     只有翅翼

 

     而無身軀的鳥

 

     在哭和笑之間

 

     不斷飛翔

 

     艱難走過了八十年歲月,如今的商禽確已是「只有翅翼而無身軀的鳥」。

 

     在天際「不斷飛翔」時,我們已聽不到他的笑,祈願他的哭也已止息。

 

     作家商禽於626日逝世,告別式將在719日(周一)上午11時,

        於台北市立第一殯儀館大覺廳(台北市民權東路二段145號)舉行。

        藝文界也將在729日(周四)上午1000~1130舉行一場

      「夢或者黎明──商禽文學展暨追思紀念會」,

      地點:華山文化園區中三館二樓拱廳(台北市八德路一段1號)。

 

              [ 2010-07-16 中國時報 ]

 

台長: 閱寫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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