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我是獨一無二的二指「人」
在台灣,在我身上放的形容詞
似乎指剩那「兩隻手指的」
我的「人」,哪裡去了?
圖文: 易君珊 攝影/郭政彰 造型/李樹德
中學之後到美國念書,讓我體會到身上除了有台灣土地的養分,還流著殘障文化的血緣。
我遺傳到父親的家族基因,出生時四肢各只有兩根手指和腳趾。我愛我的二指頭、愛我的殘障身分。
當然,以前的我是不可能這樣想。小時候,常被灌輸要「走出殘障」、「拒絕殘障」,因為殘障是弱者、是失敗、無能的象徵。那時,我是活在大家的遺憾中,認為我打從娘胎就是不完美的產物……。
自以為是的「愛心」,「礙」了我的人、我的心
去年,我從美國芝加哥學成回來。我突然無法適應生活!
在台灣常有人熱心地要幫我做事,而當我謝絕他們的幫忙時,就會聽到,「免歹勢啦!妳不方便嘛!」、「妳不用不好意思啦,我來我來」。
對於這樣過度的幫忙,我覺得很煩、很洩氣。當我想專心做我可以做的事情時,偏偏旁邊的人要參一腳來幫忙,還一口否定我的能力。
在這一陣我推你拉後,我的情緒上來了,臉色也不好看。這時,幫忙不成的人就會說,「哎,殘障者都比較自卑啦, 還逞強, 啊,脾氣也怪怪的……」
愛心的背面隱藏多少因為可憐而產生的「礙心」?
這讓我想起在台北考駕照的事。
那天,監理處辦公室連續幾個官員檢查我的手。他們都說,喔! 妳這殘缺,要開特殊車……。
我說:「我已經試過我爸爸的車,我握方向盤沒問題的。」
「那兩隻手要可握得住十五公斤……」
我說:「我可以啊……有什麼可以測試的方法嗎? 」
工作人員拿出一個有把手和指針的儀器,我將把手一拉,耶!我的左右手都可握超過十五公斤。
「喔,有超過。」他說。
接著,他再拿出一本小冊子,翻了一下,要確定法規裡我的障礙程度是可以開車的(我領有中度肢障的殘障手冊)。
「喔喔……這可以……」那先生說。
這時,來了另一位先生,他一見到我的手,就說,「妳手殘缺,就是要開特殊車嘛!」。
我努力說明,我的手不需要使用輔助器,但是,不管我怎麼解釋,他們就是重複著,「妳手殘缺……妳手殘缺……就是殘缺……就是要加裝一個球在方向盤上嘛!」,
還說,「……哎呀!反正妳考試就用特種車考!考過了,妳用不用都沒關係啊!之後妳要怎樣都青菜(台語)啦!」
在中文解釋不清、觀念不通的情形下,我放棄用語言抗爭,決定先把車學好,好證明我的實力。
練車時,坐在一旁的駕訓班老師直說,「哎,妳那手就是沒有力氣!」
我氣得馬上踩煞車,跟老師說,「我只要搞清楚方向,就會開了!」。
我第一次學車和許多新手駕車一樣不熟悉。這不是我的手不行,只是我搞不清方向盤轉的角度和方向而已。
在殘障與非殘障者之間──妳兩邊都不是人嘛!
我常在殘障與非殘障者身分之間遊走。和許多殘障朋友相比,我的確沒有行動力方面的障礙,但我的殘障來自於我異樣的外型而被否定、歧視。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二指神功的厲害,包括寫字、拿筷子、剪刀、縫衣服等。當有人發現我什麼都可以做的時候,就說,「妳不是殘障嘛!」。這時我就以具備的「功能性」升級到「非殘障者」的地位。但是如果,是這樣來決定我的殘障與否,那麼,為何我這輩子從未接受過所謂「正常人」該有的平等待遇呢?
就像我的朋友形容我,在殘障與非殘障者之間──「妳兩邊都不是人嘛!」
回台灣後,許多陌生人看到我的長相、再瞄到我的手,都會頻頻說「哎,好可惜、好可惜……妳長得不錯,手卻……好可憐喔。」
要不就是,緊緊皺著眉頭、口裡發出「滋滋滋」聲響,搖搖頭、嘆了氣「唉……」。
我不知道他們在可惜個什麼勁兒?我是個有想法的女人,我很喜歡我的手腳。我不是在安慰自己、很認命地欣賞所謂的「缺陷美」,而是打從心底深處欣賞自己的完好形狀!我甚至為自己成立了一個「I'm Perfect」(我本完美)部落格。
暑假前,我在台灣環島流浪兩個月。途中遇到一位觀察力超級敏銳的高功能自閉症孩子,他認真地在我身上打量,然後,遠遠地指著我問老師,「她,是人嗎?」
孩子的問題,讓在一旁的老師臉上,頓時尷尬地畫上三條大斜線。
我不生氣,反而覺得這孩子問得真是好極了!他一語道出所有一般人不敢去承認、卻在心中常逗留的疑問「殘障者,是人嗎?」
在美國,我是獨一無二的二指「人」,在台灣,在我身上放的形容詞,似乎只剩那「兩隻手指的」。我的「人」,哪裡去了?我帶著我完整的身體回來了,不是嗎?
障礙者和其他人一樣,上下班、吃飯、報稅、繳帳單。我們有各種的情緒、慾望、生育的權力、想被愛、想付出、想要被看見的需要,這些都是身為「人」會有的。
走出障礙?障礙,不是用來「被走出」;障礙,是要被走入。
2007/12/09 中國時報浮世繪版
易君珊目前是藝術治療師
blog : 我本完美 http://blog.yam.com/imperfect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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