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出家了,常常穿袈裟站在家鄉的橋頭,默默托缽化緣。我想像著濱海故鄉的海風呼呼吹著你單薄的身影、孤寂地站在橋上,注視來往行人、聆聽橋下嗚咽的溪流,那副情景真是落寞啊。雖然,出家並不是壞事,但我仍然無法接受你對自己人生所下的抉擇。
認識你,是我小四的時候。當我放學回家,看到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男生站在客廳角落,一對中年夫婦正與父母聊天,不久,中年夫婦走了,留下孤伶伶的你。原來,那是你的父母,而我倆的父母彼此是世交,你要暫住我家讀書,因為你偏僻的老家,鄰近沒有學校,所以,從那天起你走入我的生活裡。
你大我一歲,事事順我,俊秀的臉龐閃著晶亮的眼神,我慶幸多了一個玩伴,很快地我們就形影不離了。
那一年暑假,你帶我去你家。偏遠的鄉下有小魚池、潺潺溪流、蓊鬱樹林,陽光灑在我們頭上,你為我戴上斗笠遮酷熱的陽光,你那細緻的長手,細心地在我的脖子上,打個漂亮的蝴蝶結,自己卻頂著豔陽,帶我去魚池邊垂釣。
山林溪邊,天然的野麻稈是我們的臨時垂釣魚竿,你砍下兩根,剝了樹皮,潔白、輕巧的野麻稈,頓時成為最佳釣竿;你抓來蚯蚓做成魚餌,讓我優閒地釣魚。
「馬上會有魚兒上鉤。」你說。「為什麼?」我好奇地問。因為我生平第一次釣魚,技術奇差,怎可能馬上釣得到魚呢?
「因為昨天沒餵魚,牠們正餓著。妳一定釣得到。」你的話還沒講完,我的魚竿已經往下沉,我迅速地拉起釣竿,一條肥胖的魚兒正奮力掙扎。我高興地歡呼:「釣到了!耶!」第一次,我感覺到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在我手中不斷地跳動,而我掌控著牠的生死,這真讓我感到神奇,我忘情地哼著歌。
你神色得意地說:「看吧,我沒騙妳。」然後,你滿臉討好地望著我。我讚許地點點頭,繼續快樂地享受釣魚樂趣,感覺到你快樂地享受你為我製造快樂的愉悅,彷彿我的快樂就是你的快樂。
再像變魔術般地,你拿出我最喜歡的花生糖:「這是我媽特地為妳做的,很新鮮。」
我迫不及待地往嘴裡送,香濃麥芽糖的甜滋味,夾雜花生的清香,瞬間在我脣齒間擴散開來,飽滿的新鮮花生仁,猶逗留著昨夜剛從田裡採下來的泥土香,一塊塊不起眼的花生糖,竟然如此地清香可口,真讓我驚豔。
我滿心喜悅地享受著,鼻尖雖殘留花生碎屑,仍捨不得擦拭,我竟然忘記跟你說聲謝謝。但當下的我,對你的一切安排,真的感動不已。
如此美味的花生糖,打從那一天起,頓成絕響。如今夢裡尋它千百回,我依舊遍尋不著那芳香撲鼻的花生糖了,而昔日的歡笑更喚不回了。
那一天是我最豐收的日子,我帶著滿簍魚兒、滿肚的花生糖、滿身的山風、滿滿的林木綠意、璀璨陽光,還有你燦爛的笑容回家;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將你的笑靨收藏在記憶深處。
我以為你是讀書高手,可是每次考試下來,那慘不忍睹的分數,總讓我失望再失望。我一直疑惑,為什麼簡單的雞兔同籠算術題,會讓你暈頭轉向?當時,在我小小的世界裡,最重要的兩件事是玩耍與成績,只有高材生才會讓我另眼相看,因為,我也是箇中高手,有誰會對一個能力比自己差的人傾心呢?
不知不覺地,我變了,對你漸行漸遠。你察覺了,消瘦的身軀更形瘦扁,發亮的眼神也已不再晶亮。年少不更事的我依舊快樂如昔,因為我有太多的玩伴,我幾乎忘了你,直到你從我家消失得無影無蹤。
粗心的我,竟然不知道你何時不見了?望著你空蕩的書桌、床鋪,我猛然驚覺時,你已悄然遠走多時了。你走了,走出我的童年,更走出我的生命。
幾十年後的今天,你再度出走,走出你自己生命的凡俗軌道,走向佛陀,更接近真善美與生命的源頭。
真是對不起!這遲來的道歉,你能接受嗎?當你的成績滿江紅時,我不該當面笑你笨,讓你傷心欲絕。當時幼稚可笑的我,不知傷你有多深?我為什麼會那麼任性呢?
如今,陽光依舊,穿著袈裟托缽站在橋頭的你,望著來來往往的芸芸眾生時,是否還記得當年曾為一個小女孩戴上斗笠,繫上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呢?你是否還記得?
【2008/02/1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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