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的長度終於够我燙一心想要的大鬈波浪。蓬蓬鬆鬆的,彎曲的弧度恰巧勾過耳背,打個彎兒,瀑布過肩。燙好了髮,並未有預期的滿足或興奮。「再留長些會更好看,這種陶瓷燙的鬈髮最有女人味了。」髮型師這麼說。
女人味?沒存過這念頭。倒是意外自己這回有耐心把頭髮留到這般長,當中還熬過一個窒悶的夏天。一直以來,我的頭髮或長或短或捲或直總到不了肩,不過,再短,也不至高過耳垂。只一次,剪了個又短、削了薄薄的髮型,像極「第六感生死戀」裡的黛咪摩爾。
拿頭髮出氣?同事訕笑我。
哪有!摸著自己光溜的頸背,我沒了剪髮時的篤定,當時感情正徘徊在選擇的路口,制裁了一大落煩惱絲並未减去心口多少重量,縱然感覺頭上輕盈了許多,難理順的卻是頭髮下的千絲。
細察身旁一干女友髮型的變換,正如她們對愛情的温度,也或許不盡然,或許只為了「我高興」,又,誰說需要理由?變髮,對現代女性太稀鬆平常;但在媽媽那個年代,非得有喜慶或過年,否則是難得上美髮店的。
媽媽到現在還是習慣在除夕當天走一趟美髮店,洗洗頭、吹整一番。只是她的頭髮灰白了、稀疏了,有幾處甚至蓋不住青白的頭皮。提醒媽媽,我國小時剪下的長辮子不說好了做成假髮給她老了掉髮時可用嗎?「搬了幾次家,不知放哪裡去了,」媽媽頗懷念地:「妳那兩條辮子又烏又亮…‥。」
國小時我的長髮及腰,每早上學前,總要端坐在店門口的板櫈上,讓阿嬤細細梳理成兩條油亮的辮子。許多女同學羨煞我的長辮,但這兩條辮子也為我招惹不少氣!小五時有個男生總愛自背後狠狠地扯我的辮子,或突來一巴掌把我的頭髮「巴」得老高,又驚又氣得我一天到晚找老師告狀,那個男生則一天到晚罰站、挨板子。
升國中前媽媽帶我上美髮店把辮子剪了。在街上碰巧遇上那個愛扯我辮子的男生,他眼中閃過的驚訝令頂著西瓜皮的我感到尷尬,難不成他以為上了國中,我還留得住辮子嗎?捧著裝辮子的小紙盒,剪髮的一股腦怨怒傾倒成狠狠的白眼,瞪得那個男生更加憨呆。
中學時就讀女校,學期裡幾次儀容檢查,住校的學生多半彼此修剪頭髮。某個假日中午,我在宿舍,對著一臉盆水練習游泳課要測考的閉氣,一旁曬衣場兩個女生正互相剪髮。她們頸上圍著紫色的床單,應該是高中部的學姊,初中部的床單是白色的。忽然一聲驚呼,我撥開刺進眼睛的水,望去,持剪刀的女生搓揉著另一女生的耳朵,滿臉歉意,被剪著耳朵的女生環著對方的腰,撒嬌的把頭埋入對方的胸前,她們就這樣互擁嘻鬧著…。校內同性「情誼」的耳語令目睹此景的我心跳加速,眼睛卻離不開;對這,我好奇,但無法想像,又不敢探問。轉身把熱烘烘的臉浸入水中,原該吐出氣泡的,卻嗆進一鼻子水…。
那段多愁善感愛作夢的年紀,我厭極了得夾理整齊露出光潔額頭的髮型,為了髮長是否超過耳垂與教官作一場一定輸的爭辯,分不清是青春期的費洛蒙作祟?還是真在意那一、兩公分?但終究,我還是背叛了約定,不敢跟隨那幾個桀驁不馴的同學,不在乎記過,只為了打薄額前的瀏海或頸後短髮。
假日,我常趴在宿舍窗檯上,看來往於校區間的修女,尤其在冬日清晨。著灰黑色長服的修女踽踽在白色大禮堂的迴廊間,天地黯鬱更襯得廊柱發白,有時一怔忡,失去修女的身踪,自疑前一秒所見莫非魅影?對修女好奇的,莫過於藏隱於頭紗裡的靑絲。忖想看不見的或黑或灰或白的煩惱絲下,是否全部的煩惱皆可託付於上帝?年輕躁動的心性,無以理解十字架前俯首禱告的修女,何能如此緘靜祥和,撫轉無名指的銀白戒指,塵事於她們似不及蜉蝣於水面點撥的漣漪。
告別校規的約束,髮型隨著心情、流行在我頭上變換、換變,卻發現我要的髮式,常被髮型師否决,理由是「不適合妳」,而我選定的偏偏常是美髮師認為不適合的髮型,包括結婚時。
我依媽媽特地剪報寄來的資料找到那家頗負盛名的美髮屋,常在電視上講得口沫橫飛的名美髮設計師根本不理會我手中的剪報。她說,會依顧客個人特色設計。當她把我不長不短的頭髮斜束在頭頂,噴灑晶亮星霧,散開的髮尾就如十月煙火!我從鏡中盯視她:「就這樣?」「嗯,這個髮型適合妳。」按耐住因久候已生的滿腹怒火,我一字一句的請她明暸我知道什麼適合我,她終也不情不願地梳了我指定的髮型,但仍嘟嚷著:「這種髮型拍照效果不好!」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要的效果--媽媽的剪報中,新嫁娘的髮辮斜偎肩上,慈母為她在辮子上點綴幾朵小春花…‥。
爾後爾後,髮的長長短短如我心緒般善變,當胸口滿溢火山熔漿找不到出口,頭髮成了代罪羔羊,剪它、燙它,在對髮的摧殘中尋到發洩的痛快!幾番折磨,頭髮下的千絲萬縷終也隨著生活懂得了寸寸開脫。
鏡中,頭髮長長了,長過耳下、長過肩。在這個酷熱的夏日,盤起髮罷,作個有女人味的自己--我要的。【華副版】
【2007/11/11 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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