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聽眾說我在找各種小故事。這些小故事必須是真人實事,必須很短,但是在主題和風格上沒有任何限制。我說我最感興趣的故事是在內容上能挑戰我們對世界的期盼,能揭露我們生活中,在我們家族的歷史裡,在我們身、心、靈內那些神秘和未知力量的軼事趣聞。換言之,就是看來像虛構小說的真實故事。我說的是大事和小事,悲傷的事和好笑的事,所有讓人感到重要得可以寫在紙上的經驗。......」
http://www.readingtimes.com.tw/books/book_detail.asp?pclassid=AI&prodid=AI0070&descid=34886
這是Paul Auster在《I Thought My Father Was God》裡的開場白,中文版分成兩本出版:《週末小故事》和《我曾以為父親是上帝》,譯者都是景翔,出版時間有趣的差了一年。
因為是Paul Auster,所以我翻開了這本書;因為這篇前言,我翻了裡面的幾篇故事;然後買下它。
想到半年前跟C聊到其實那時生命中遇到的很多事情,可是不知道要怎麼講。
那時候剛當半年社工的她說:「是啊;我覺得我目前也是在收集故事的階段。」
收集故事。真有趣的說法;彷彿她的工作不是社工,而是個小說家或是編劇,將會寫出一篇篇動人心弦/詭侷多變/荒謬驚悚,或是溫暖醇厚的文字,將會經歷我們所讀過生命中的那些美麗和不美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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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手寫的稿子不清不楚地談他是怎麼會犯下殺人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從來就不完美,可是我很真實。』在某種意義上,這句話正可以作為「全民寫作計畫」的信條,也就是這本書選輯的原則,我們從來就不完美,可是我們都是真實的。」
「......一般人所說的話通常很驚人。」
我在一場家庭會談中當紀錄者,女主角是躁鬱症發病半年,合併有邊緣性人格疾患,男主角是她先生,大概都四十多歲。配角是一位心理師,一位社工,一位護理師,以及醫師們(VS/R/Intern/Clerk)。妻子多日前割腕自殺,表示跟先生對她的病情理解太少,無法同理她的病情也不是個案自己願意的,無法溝通。上次自殺是因為跟先生吵架之後的舉動,爭吵的原因是因為,她覺得先生對她的突然哭泣反應冷漠(躁鬱症患者是可能沒來由的就落淚的):「阿又發作了喔?來快去病院啦。」
住院情緒控制這幾天,她口中的先生是個性悶的像石頭一樣,什麼事情都不會跟她講,不懂浪漫不解風情,不會在她需要懷抱的時候,就像這次哭泣時,給他一個溫暖的懷抱,然後說句沒關係我在這裡的木頭男人。「……我也知道老夫老妻了,但是我什麼也不需要他送我,我只要他情人節或紀念日送我一朵花就好了。」但是她始終沒有收到過花。
這個下午在小小的會談室裡,那是我幾天來第一次見到先生,他穿著鋼鐵公司制服(大概是請假出來的吧),皮膚黝黑,看起來是工人階級。大約五十歲。就像我們印象中的不善言詞的大伯一樣。講話緩慢,台灣國語,像是仔細斟酌每一句話一樣。會談平順的進行,有來往的回應。直到一句提問。
(你太太說你不善言詞,個性木訥,你也同意了;那你那天的情緒是怎麼樣子呢?)
(……那天的情況是我真的很煩……才剛接小朋友回來,正在洗碗,她突然抱住我哭……我很累……我知道她要多休息,這幾個月來她在家裡養病,我一個人帶小朋友去上學,負責家裡大小事……一個月薪水才三萬七,要付房貸一萬多和一堆有沒有的雜支,小朋友的學費,只剩下一萬多……一萬多真的很少;我媽的老人津貼也給我們了,我姐也幫忙付了一部份……我不想講這些話因為怕又刺激到她,讓她病情又加重……這些日子來跟她講話要很小心,一講不合她的意可能他又會割腕了……她上次出院後已經一陣子都沒事了……她也知道我隔幾天後,上次的過失事件就要宣判了,要是真的去坐牢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真的壓力很大……每天下班之後要過來看她,買東西過來,然後回家看小孩……我真的……)
然後開始哭了起來。
有人遞上了面紙。過程會談都很安靜,先生試著忍著不落淚,卻讓哽咽聲更震耳欲聾。
然後我想起了這幾句話。
(不完美。真實。一般人。驚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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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對事物不能確定,如果你的思想還能開放得對你所見到的產生疑問,那麼你就會更小心地來看這個世界,而由這份警覺,你就可能看到別人以前不曾看到的東西。你必須要願意承認你沒有所有的答案,否則你就永遠沒有什麼重要的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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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定要我下個定義、說這些故事究竟是什麼的話,我會稱之為「報告」,是人生經驗第一線的報告,談的雖是一個個美國人的個人世界,讀者卻能從中一再看到上面明顯的歷史痕跡,那些一般社會用以形成個人命運的複雜方式。」
「......令人難以置信的情節,不太可能的轉折,不合常規的事件。我們的生活其實常常很像那些十八世紀的小說。」
當我網路上從這個部落格連到另一個部落格時,從這個個人版晃到另一個個人版時,我不禁也有這種感覺。
這些故事;你們的故事啊。如此龐大,將網路填撐個滿滿的。
而到了什麼時候,我們才會意識到,原來「我們的生活就是長這樣了啊?」
這一年來,發生了很多事情,不知道能不能稱之為經歷,不過總是被捲進去又拋出來,帶著渾身的傷,或是更動人的記憶,或是更無厘頭的笑料。然後才意識到,我這個喜歡看故事的人(或是稱之為,喜歡聽別人故事的局外人),那些曾經讓我在黑暗的戲院裡放聲大哭的狂喜和焦慮,溫暖和苦楚,其實也在我可預見的人生裡面輪番上演。
(什麼時候,我也變成局內人了,開始有對白了?)
那,希望這齣戲也可以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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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Edvard Munch的〈The Kiss〉, 1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