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的某個下午我媽突然有點猶豫的問我:「那個...同志的事情...你現在還會這麼想嗎?」
我有點想笑又有點豁出去的感覺﹕
「對啊。」
--------
我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因為我藏起來的同志雜誌被發現而被迫和家人面對這件事。我跟我爸裝傻,說我只是好奇而已啦,在我解釋說已經沒有這種感覺之後,他也似乎願意一起裝傻。
但是我跟我媽卻說了實話。我們聊了很久。從我小時後的感覺到我現在的想法,到我理解到的同志是怎樣的.我說請不要把我套在任何一個類別裡,我只是她的兒子,一直都是;她問我為什麼不早點跟她講,虧我從小跟她最親,好像這是可以早期發現早期治療的一樣。
她說:「……我知道男孩子在年輕的時候有時會有這樣的情形」
我想:碼的你根本是在逃避問題嘛,我剛剛講了那麼多你根本沒在聽。我就說﹕「那要是我三十歲還這麼想呢?」
「那就再說吧。」
於是就這樣結束了這個話題。
直到今年暑假。
那天下午我媽有點遲疑的拿出一本書:<我不再是同性戀>,我看到差點昏倒。翻開後面,果然不出我所料:宇宙光出版社。就是跟「走出埃及」站在同一國的出版社。她說他看了一點,不像是那種基督教思想的書,她還蠻認同書中的說法的,希望我也可以看一看。
我發現她講這些話的時候只是看著桌上的書或是前面,但是沒有看我。
她覺得這只是一些心理上觀念的問題,跟成長的人際環境反應和錯誤的自我暗示有關___就像書中講的一樣___是可以改變的,只是願不願意而已。
我們聊了很久,我卻覺得我們的對話一直處在一種失焦的狀況﹙必須先說一點:我媽是個很理性的人,跟我講話的時候一點也不情緒化﹚。她似乎始終不能理解我為什麼不願意去改變。
我說不是我不願意去改變,只是覺得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讓自己比較ok,然後現在卻要開始懷疑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有意義的,而且出自於從小就跟我很親的媽口中,這讓我很難過。我知道我媽是個很喜歡看心靈成長之類的書的人,不過那時我突然非常痛恨那些該死的作者;碼的你憑什麼來管我的生活,說我這樣是不會快樂,是不會得到幸福的?
講到最後差點火起來(先說,我雖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好好先生,但是我也很少對人發脾氣),唯一讓我沒有發飆的是我突然意識到:她也是無辜的,或許連自己到底想要我理解到什麼也說不清。
最後我答應她看這本書,算是一種溫情的妥協,雖然我明明知道,要一個保守的國小老師家庭接受家裡有一個同志兒子是不容易的。
之後回到高雄我翻開這本書,進度很慢,因為始終受不了那種每翻開新的一頁就要接受同一訊息:「同志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你有毅力!」
我就是書上說的那種典型例子:從小或是小時後就最在乎父親的想法卻和父親不親甚至敵對.然後作者以心理分析的理論來說,這是孩子始終期待父執輩的關愛,但得不到時便將其轉換成對同性友誼的期待甚至於慾望,而只要認清這一點並有足夠的意志力便有可能改變之類云云.在看了三分之一本書之後發現作者始終是在這個論調上打轉時我已經快吐了,不過一想到我媽就是看這種書才想要跟我談,就有種不得不把他看完然後提出批判的衝動(這讓我有種在寫社會學報告的感覺),加上已經答應我媽要看,所以只好一頁頁翻下去.我突然為那些我媽所教到的小孩子感到悲哀:就連應該最試著去傾聽的第一線導師都對學生的困惑保持著懷疑的態度,那如果他們在很早就認清了自己的性向──就像我一樣──那他們或許同樣的,必須面對一個一個對同志不怎麼友善的環境。腦中突然浮現出<玫瑰少年>,<美麗少年>,<迷情花園>等片的片段:那些始終被否定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他們是不是值得一個快樂的童年?
------
然後還是這個暑假有一天晚上睡不著,凌晨三點爬起來不知道要幹什麼,又把這本書拿起來翻,那時候我已經努力的看了三分之二了.那時我已經是百無聊賴把這當成笑話在看了,但翻了幾頁,說實在的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受這種垃圾多久,然後我翻到這一段:
「……你要相信神是站在這你這一邊的,只要你全心全意的認清對同性友誼的渴望不必是肉欲,那麼你就有可能像我一樣得救!相信我,我每天都在為你禱告!……」
真相大白:這還是一本批著開明外衣卻骨子裡還是基督教思想的宣道書.突然之間我發現我有多痛恨這些人!用如此迂迴的方式來包裝這樣一個簡單的概念:你不認同我就說啊,幹麻一副要拯救迷途羔羊一樣的偽善?更何況,你有什麼權力跟我說我是誤入歧途的可憐小孩?
好,你要跟我講在宗教上我們是多麼罪惡錯誤是吧?那我們就講清楚吧.我跑去好書店找了同光教會的<暗夜中的燈塔>,(因為我想這種書在其他書店應該早就下架了;附帶一提:好書店真是間好書店,大家多多去晃吧 :-D)那時候出版的時候,因為我對同志神學沒有多大的興趣所以沒有注意,不過翻了一下,果然裡面有一章專門討論<同性戀醫治>的議題,就是從各個角度來檢視這個神話的迷思,內容不詳述了,重點就是我突然覺得好多了,而且打定主意下次回家要拿回去給我媽看,讓她知道其實世界上是有另外一種聲音存在的.
-------
於是在開學後某個週末我回到了家,也是個下午,我趁著家裡只有我們的時候跟我媽說,那本書我看了,後來還是看不下去啦,因為在最後三分之一作者就像我講的一樣開始傳道了等等,然後我拿出<暗夜中的燈塔>,我說:「……如果你贊同書中的基督教觀點(我們家族裡從來沒人信基督教咧),那這本書或許有不同的意見,裡面有一張就是在講醫治同性戀的問題,我想你或許可以看一看……」
然後我媽笑了笑,雖然我無法辨認出那是投降還是難過表情,不過肯定不是覺得我講的話真的有多好笑.突然之間我發現,就算我有鐵一樣的證據或是全世界的人都站在支持同性戀這邊,相信同志也有幸福的權利,我還是輸的.
這時的接受與否無法用理性和邏輯來辯答,因為我是她的兒子;無論她是多明理的母親──而她真的是──要她接受她兒子在她面前直接跟她表示這輩子不會結婚,可能不會有孫子,加上未來他兒子可能要獨自面對的批評懷疑和惡意(無論她在這異樣眼光的哪一邊),不管怎麼想都很難讓讓人當下有一個理解的微笑啊。
其實我已經忘記那天我們還講了些什麼了,似乎聊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說,感覺上我們似乎都無法在這種狀況下再討論什麼.然後我們繼續看電視,在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我媽塞給我那本書的時後,我跟小華講了.他說:「如果可以不是的話我也很希望啊。」他想起過去曾經跟一個女孩在陽光下大方牽手的光影,「那真的是很輕鬆啊!」突然之間我呆掉了;不只是因為聽到這種回答,而是,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的我,也開始想說如果這樣或不會比較好?或是,讓每個人都比較好過?
想起<費城>裡圖書館那一段的劇情.圖書館員說:「……我們這邊有單人的閱覽室,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讓先生你比較方便?」
「這會讓你比較方便嗎?」
其實我不知道.
----
事情沒有那麼悲哀啦,不過跟我媽關於我同志身份的談論就到這邊打住了.跟我姊倒是容易的多了:「真的啊?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gay耶!真是太炫了!」,然後他又絮絮叨叨的講起她那將要分手的感情,好吧,我只能說每個人都有他的困擾……
之後一切無事.有次回家的時候發現那本<暗夜中的燈塔>在我媽的衣櫃裡,就躺在厚厚的毛衣上.有書籤的插頁,恩,至少她開始看了.希望下次我們有機會因為這個話題打開衣櫃的時候,會因為那遠方的燈火而彼此心安.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