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巫師的預感
獄卒送來一盤硬石頭般的麥芽麵包和稀薄的馬鈴薯湯。
「這是今早要給柯梅特的早餐嗎？」
當送飯的獄卒點頭之後，古洛姬便拿起湯匙試喝了一口。
獄卒一臉錯愕，手顫抖而險些讓盤裡的東西全掉到地上。
「您在做什麼？議員？」在一旁的紫衣巫師沃倫驚道。那張向來冷傲的面孔也不禁震撼了。
古洛姬對柯梅特的照顧到了沃倫無法想像的程度，過去可從來沒有一個上議院議員會對一名死刑犯這麼關照的。上院在第三王朝以前被稱為貴族元老院，目前的權力雖然只剩下選舉和罷免國王一項，但在精神意義上遠超過擁有實質政權的下院。
一名上院的議員竟為一名死刑犯做試毒的工作？沃倫逼自己得審視一下柯梅特到底為何這麼重要了。
「好了，由我交給柯梅特就可以了。」古洛姬交待獄卒把餐點留下。
「這麼做會招來對妳的負面風評。」沃倫走過來，又把那盤早點推到獄卒的手上，說：「送早餐是你的工作，現在只有你還碰過它，如果柯梅特有什麼閃失，我就唯你是問。」
話音剛落，沃倫的背上冒出燃著火的巨大雙翼，如煙花般爆開後，又一下子消失。
巫師的未知魔力，令獄卒冒出了冷汗，唯唯諾諾地退出去。
古洛姬對沃倫表示感謝，說：「看來，沃倫爵士還是對柯梅特存有信任的。」
「什麼叫『還是存有』？這和我過去與他的交情無關。」沃倫輕抖紫袍的長袖，對牢裡空氣和環境依然感到十分不適應。
「我只是擔心萬一柯梅特中毒，議員您也會被牽涉到。」沃倫堅定地說，「只有負責行刑的劊子手能殺他。」
這樣的言論，古洛姬是欣然接受的。性情孤高、堅守法律條文的沃倫不是會說謊的人，這番言論使古洛姬相信沃倫不會是國王的刺客。
只是，柯梅特惹上的艾默爾是國王唯一的女兒、林坦公主的未婚夫。所以那個來自王都的布魯斯就很危險了。古洛姬對此人在法庭上沉著冷靜的證詞感到驚恐，那些話似乎都引領著裁判官將審理的問題牽引往對柯梅特不利的方向。
一定要小心此人，她思忖。
清早，深秋的雨夜過去了。
但，又一陣不安寧的氣氛穿過厚重的圍牆，滲進了奇達監獄。
「快！快敲警鐘！」
駐守外壁哨站的士兵吆喝著，聞聲的值班站崗的衛兵忙亂起來，紛紛往自己的崗位上報到。
警報聲叫醒不和平的一天。
「那是什麼人？紅紅的一大片？」城壁上的守衛指著西邊方向議論起來。
數千名不知從何處來的群眾朝奇達監獄而來！他們一律披著紅斗篷或綁著紅頭巾，也有少數穿著紅色甲冑的戰士，從他們泥濘的鞋子和落湯雞般的模樣來看，這些人都是冒雨而來的。
紅衣人潮雖然不至於能把奇達監獄圍得密不通風，但也給了守衛們極大的壓力。
「搞什麼來著的？快去報告典獄長！這些傢伙看上去是有組織性的！非同小可！」一個哨兵小隊長緊張下令。
另一場大雨將要開始，此時只是雲層漸漸積厚而己。
典獄長的會議室裡已經集合此地所有的重要幹部。他拈著下巴的鬍子說：「我剛剛發出三道請求救援的通知，士兵會從密道送達柘葵斯鎮、王都卡妮特以及艾吉特城……問題是，他們最快也要兩天才能抵達這裡，此時各位有什麼好法子能阻止紅衣群眾惹事？」
典獄長手拖在議事桌上，眼中的忿怒愈來愈烈。只差兩個月他就可以辨理退休，拿取一分豐厚養老金，購置一筆土地收取地租來過完下半生了，他還打算買兩個年輕的女孩當小妾。
但此時卻遇到奇達監獄從沒發生過的麻煩。
「有約三千名的紅衣人群包圍了我們……」報告此事的是奇達監獄的首席保安官冠德。他是名虎背熊腰的巨漢，頭腦也很清楚，對命令十分服從，深受典獄長的信賴。
會議室裡還有來自王都卡妮特城的紫衣巫師沃倫、上院議員古洛姬、駐獄巫師杜提德斯。他們的目光都投注在桌上那分請求書。
是紅巾群眾射上來的書信。
五十五歲的駐獄巫師杜提德斯是這群人中年紀最大的，披著灰色的巫師袍和頭髮，身型瘦弱但目光精細。他伸手再次拿起那分文件，說「紅巾群眾要求每個日出和日落時分要看到柯梅特平安的模樣。」
「目無法紀的亂民，把聯合王國的法律當成什麼了？」紫衣巫師沃倫頗不以為然。
「看來是柯梅特和駙馬之間的恩怨，在審判結束之後鬧得更大了。」古洛姬心想。在裁判官決定柯梅特處死刑的那天下午，柘葵斯鎮民的反彈雖然不大，但也不應完全被默視。
事情果然爆發了。
被紅巾黨拿來做文章了。
「那些紅衣傢伙到底是什麼來歷？」典獄長看著來自王都的沃倫和古洛姬問，他想聽聽自己手下以外的人的看法。
沃倫冷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投機分子罷了。」
但古洛姬似乎不滿意沃倫這麼樣的結論，說道：「他們打著反對陛下的旗幟，雖公然挑戰王室，但卻擁有很高的民間聲望。我聽說人數已經有一萬人左右了，多半活動在西方的布倫姆公國和本國邊境。」
「布倫姆公國一帶？他們竟然跑到這麼遠的地方？」首席保安官寇德有點不敢置信。
廣大的沙菲爾是大陸南方軍事力量最強的國家，南北縱跨五百公里，東西橫越一千多公里，領土面積也是世界最大的。她的全名是『沙菲爾王朝與其四大公國聯合王國』，除了王室直屬的範圍之外還有東方的奧丁公國、南方的賽門公國、東南方的芙蕾雅公國、西方的布倫姆公國，合計起來的國土面積約占大陸三分之一。
四大公國是從第二王朝末的幾名強大公爵瓜分國土的結果。為了確保第三王朝政權的穩固，沙菲爾王室給予他們自治權，能擁有自己的軍隊和稅收，而四大公也承認沙菲爾王室仍是他們的共主。
現任第四王朝的第十任國王是瓦特夫雷特陛下。他是出身芙蕾雅公國的平民，但在凡人身分時就浴過魔龍之血、是擊敗許多怪物和外族入侵的勇者，傳聞擁有金剛不壞之身。而四公國之一的布倫姆大公國的領地多半在日漸沙漠化的蘇克平原上，是進入大陸中心的必經地，離柘葵斯鎮約有七百多公里。布倫姆公國與王室的關係並不友好，特別是瓦特夫雷特這個『草民』上任之後。
「他們嗅到了柯梅特這塊腐肉的味道，像禿鷹一樣來到這裡。」沃倫回答寇德的問題，他依然用很不友善的詞句形容柯梅特。
「自古以來都有投機分子……」灰袍巫師杜提德斯的口吻很沉。
「這樣評論他們是不是太早了？」
古洛姬正要答話，但性格暴躁的典獄長顯然沒有想聽，急說：「你們對紅巾群眾的看法我不管，說他們是暴民還是烏合之眾都不干我的事。問題是我們要不要接受他們的勒索？」
這的確才是當下之急，典獄長還是有點腦袋的。
保安官冠德第一個表示反對。他舉起強壯的臂膀說：「雖然他們有三千人，但我大半數都是非武裝人員，還有很多是老弱，更有利於我們的是他們沒有攻城器具，我們不用怕！」
聞聲的典獄長再看向杜提德斯，詢問他的看法。
比較老成的灰袍巫師卻表示：「雖然我們這兒建得像碉堡，但是……三千人怎說都是我們的十倍啊。我們只有不到三百名守備人員，這其中還必須分配一半人馬來管理一千多個人犯……要是紅衣群眾還有增援就麻煩了。」
「那就是要接受紅衣暴民的請求了？」典獄長想再確定灰袍巫師的意思。
「短暫時間上，可以接受。」灰袍巫師清楚地說：「反正最多三天之內，我們的援軍就會抵達，清理暴民的工作就交給他們。這三天裡，就讓柯梅特在日出和日落時上城壁給他們看看吧。」
這番話讓典獄長頻頻點頭，正當他的左手要拍案做出決定時，沃倫的冷笑聲讓他停下了動作。
「啍。」
「嗯？護妃騎士有什麼看法？」典獄長問。不過這只是禮貌上的，典獄長一直覺得沃倫的高傲態度讓人不舒服，他決定若這個驕傲的青年說不出比灰袍巫師杜提德斯更好的意見，必要嘲諷此人一番。
「我剛說過了，柯梅特是塊腐肉。」沃倫對柯梅特的厭惡多少來自於被此人拖累而必須來到這骯髒的鬼監獄，總用很尖酸的話來形容他。他說：「莫非，你們都沒有想過其實這是刺殺柯梅特的佈局嗎？」
眾人一愣。
古洛姬的神經一下緊繃。
典獄長和寇德仍搞清不楚沃倫的話意。
但灰袍巫師已經領悟了，說：「沃倫的意思是，紅巾群眾會在城壁上刺殺柯梅特？」
「這只是可能性之一。紅巾暴民可以故意使場面進入混亂時動手，用箭支或是其他方式殺死柯梅特，到時再推說是國王陛下派來的殺手所為，就能成立『殺人滅口』的假象。」沃倫用很客觀的口氣說道。他開始用一點政治事件的角度切入後，一下就想像出各種可能性。
「如果紅巾群眾推派出殺手行凶，就算被指認出來也可以事先便套好說詞，表明自己是國王的人馬……讓柯梅特站到第一線來被殺，真是夠狠了。」寇德抓抓頭皮，似乎已經明白情況的複雜了。
小小的奇達監獄諸幹部陷入進退兩難。
這不是一個小小的人犯死活的問題，而是高度政治敏感的問題。
典獄長氣得一拳打在桌上，他的預感果然是對的！
「這個柯梅特果然是麻煩人物！沒事招惹駙馬做什麼？」他咆哮起來。
「請稍安勿躁。」古洛姬說話了。
眾人看向這位上院來的議員，也是唯一一公開站在柯梅特立場的女人。
對她來說，人命比政治問題重要。
「杜提德斯巫師的提案十分正確，我認為可以讓柯梅特上城壁，而這必須再請求沃倫巫師能對柯梅特施予保護類的咒文，再加上我們的衛士護送。這樣可以確保和平的場面持續到援軍來到為止。」
議事廳裡安靜了下來。
直到典獄長開口，「好。就麻煩沃倫巫師了，你不會推辭吧？」
「我沒有理由拒絕，這的確是唯一出路。」沃倫心中仍明白所肩負的任務是讓柯梅特活到再審的那一天。
眾人達成了共同的看法。
「我會再出監獄去和那些紅巾群眾接觸看看，希望他們能自動離開。」古洛姬說。
「那太好了！」典獄長眉開眼笑地起了身子，說：「那我送議員一程吧，最好那些紅衣的傢伙能知難而退，等我們的援軍到了，非殺光他們不可。」其實對典獄長來說，能找到一個願意扛下更多責任的人是最好不過了。
會議解散了。
但，年老的灰袍巫師利用四周沒有人的空檔低聲對保安官寇德說道：「我們的麻煩大了。」
「監獄的守衛確不夠，希望援軍快點到來，那些剛來的菜鳥可靠不住。不過，你這次是怎麼了？」寇德回一臉困擾，沒想到多年的老搭檔杜提德斯會有愄懼的時候。
「惹上林坦公主未來的駙馬，這可是王室成員從沒有受到過的指控哪！柯梅特這年輕人的命不長了……我擔心我們會一起被波及啊。」灰袍巫師說。
「嘿！想太多了吧？」
寇德不相信所謂『巫師的預感』，拿起自己的重盔準備離去。
「你不明白的……我害怕的不是公主和國王，是心狠手辣的王妃呀。」杜提德斯的音量更低了：「王妃不可能讓駙馬下獄的。她做事來一向要求乾淨漂亮，我們恐怕已經是棋盤上的兩枚棄子了。寇德，我們不太可能全身而退，你要不要選邊站了？」做一個巫師，杜提德斯卻很精算於自己的未來。
寇德一聽到王妃，整個人愣在那兒。
那個向來心狠手辣的女人，聽說連國王都怕她。
寇德開始思考杜提德斯的話是否有價值，好一會兒之後才慢慢開了口：「你到底是想？」
「我說，」灰袍巫師吸了一口氣：「如果，這時候王妃那邊來一道命令，要我們對柯梅特下手的話……」
這話令寇德呆立於現場。
要照辨嗎？
而更在此時，突如其來的腳步聲驚動了兩人！
「誰？」寇德氣呼呼地轉身看著門口，想知道是何人偷聽剛才的對話。
是布魯斯！
「你這個士官候補生！在這裡做什麼？」寇德沒有把這個高瘦的青年放在眼裡，不過就是沃倫的跟班而己。
「呵呵呵。」布魯斯微笑回應著保安官的怒氣。
「惹人厭的傢伙！」寇德一個箭步過去，揪起布魯斯。他早看這小子那總是歪斜的嘴角不順眼了。
「等等！他一定有話要……」沉穩和精算的灰袍巫師杜提德斯出言阻止。
「你最好放手。」被扯住衣領的布魯斯發出的笑聲急轉為冰冷。
讓人打自心底發冷。
「呵呵……還是巫師比較有腦子啊。」布魯斯輕輕把手放到寇德的手腕上，說：「你還不放開嗎？四肢發達的笨蛋。」
「你說什麼？」寇德強壯的手上一下子爆滿了力量，正準備痛毆布魯斯！
但！
他突然覺得世界整個反了過來！
為何布魯斯站到天花板上去了？
不，並不是！
碰一聲！巨大的疼痛灌進寇德的腦袋！他被布魯斯一把摔到半空中，轉了一圈之後落下！
「寇德！」杜提德斯驚呼同伴的名字，但卻向後退了一步，身上冒出了魔法的波動！
這是巫師對付緊急情況的第一反應。
就是『向後退一步。』
而這一步讓杜提德斯看清了對手絕不簡單！
布魯斯身上散出淡淡的綠光，是杜提德斯從不曾見過和感受過的力量。
「這不是魔法能量，也不是神蹟之術！你是？」
「呵呵呵，不用著急，魔法學院第三百五十期出身的杜提德斯巫師。」
布魯斯臉上的表情無比自信，氣勢完壓制了奇達監獄裡最強的戰士和巫師。
「我只想傳達王妃的一道命令給兩位……」
面對布魯斯的不知名力量，杜提德斯和寇德額前的汗珠滑下。
監獄外的天空漸漸變藍，朝陽已經翻過遠方的山頂上。
屬於外面世界的太陽光落進柯梅特所待的病房裡。柯梅特在古洛姬的『神蹟之手』治療下，已清除了數日來的傷痕。
他下了病床，揮舞著拳頭和踢擊，完全是精力充沛的模樣。
一想起昨天的群毆，柯梅特忍不住背脊發涼，也更因為這樣，他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把身體的機能提昇回過去健康時的程度。雖然沒有他慣用的雙劍在手，但拳腳功夫畢竟受過異國武僧雷龍的指點，一般人想單挑勝過他也不容易。
『能在這裡多待一天是一天了。』
他所待的病房在三樓，基本上是無法逃亡的。除了高度之外，還有監獄裡的幾座瞭望塔都能看到這兒的情況。
在數十分鐘的晨間運動之後，喘噓噓的他將額前的棕色頭髮撥開，坐回病床上，拿起今天的早餐吧了起來。
在臉上的骯污和傷口都消失之後，大部分的人都會覺得柯梅特是個長相英俊的青年。
外面的聲音傳了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他喝著早餐的湯汁，在窗邊鳥瞰樓下的中庭廣場裡，那來回奔忙的守衛。他好像已經忘掉自己身處絕境，自身上的傷勢完全康復之後。
柯梅特大概了解監獄裡的構造了。奇達監獄四邊有著高聳的圍牆，裡面有三棟主要的建築物，還有綠化得相當不錯的中庭廣場。這離柘葵斯約兩天的路程就能抵達，所以柯梅特聽說此處是某貴族的別墅改建而成。
而就在他還無法得知外面情況時，房間的木門被粗暴地衝開！
「嗯？」
柯梅特看見一名高大強壯的男人穿著精良的皮甲帶頭進到房裡，身後還帶了四個守衛。
是保安官寇德！他喝令「把這小子帶走！」四個守衛便一股腦圍了上去，把來不及將早餐送進口中的柯梅特強行架住。
「喂！做什麼？」這句話在柯梅特來到監獄之後已經問了很多次。他差一點就能吃到的麵巴掉到地上。
寇德臉上透露著不友善，盯了還在掙扎的柯梅特一眼，最後冷冷對士兵說：「將他帶出這裡！」
「喂！」柯梅特掙扎不過四個大男人的力氣，只得被押走。
尾隨之後的寇德忍不住自語道：「巫師的直覺……真是令人厭惡的東西！」
他的手輕輕放到腰間的匕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