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離開台北返回東京的清晨,特意摘了朵家門前的茉莉擱在手帕裡,有家的味道。我卻深怕給忘記了,然後在繁忙的工作裡,在不停往前追尋的路途中,遺失生命最原始的起點。
旅居東京邁入第七年的現在,曾經整整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台北於我而言,反而逐漸化為一種模糊的存在。
大城市太擅長改變,而每年僅僅兩回的返鄉,讓人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消化她的成長。我於是常常在捷運裡迷路,然後被朋友們笑說,東京那麼繁雜的地下鐵都難不倒我了,怎麼會在台北車站裡像個迷失的孩子,眨著雙無助的雙眼,一臉手足無措。
然而我確確實實在這城市裡的地鐵迷了路。
並且在周遭喧囂流動的人群裡,感到無比孤獨。
在我們那個時代繁華璀璨的東區,此刻已逐漸被信義區取代;天母的起士蛋糕的人氣則被甜甜圈給比了下去,更別提完全改變了風貌的政大校園。仍保有青春裡的原始軌跡的,應該是通往山上的風雨走廊;那連結青春的步道,此刻再走一遭,也已物換星移人事全非。昔日河堤邊的笑語,也已由後來的人去繼承,去刻畫屬於他們的甜美。
我這才更深刻地感受到時光的遞嬗,是如此不容攔阻。就像我也不得不去面對父親臉上多出的幾道皺紋,以及母親逐日滋生的華髮。
也許,將自己滯留在另一個島國裡,是我拒絕和青春告別,和歲月去做拔河的小小反抗。
因為我始終是個那麼害怕改變的人。尤其,超出自己控制範圍的改變。
於是乎我的堅強來自於內在的易碎。
我的獨立來自於一直以來的依賴。
然而在聞到家門前的茉莉花香時,我畢竟是會想起的。
想起這個讓人長大的城市,想起在這個城市裡曾經發生過,那豐沛的歡喜和憂傷。於是終於懂了,何以這些年來逐漸減少寫作,並慢慢闔上善感的雙眼以及傾聽的耳朵,因為,在海的那頭,當我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其實並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得以捍衛己身的脆弱。
於是學會視而不見竟成了明哲保身的方式。
而我也終於明白心版上這個逐漸模糊的城市,用怎樣內斂的方式支撐著我。在這裡的家人和朋友,那些遺忘以及不能被遺忘的舊事,在在化為一股綿延不絕的力量,讓人得以和時光繼續拔河。
登機前,父母照例在海關的落地玻璃窗前和我揮手。
我回頭擺擺手,口袋裡那夾在手帕裡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我的眼眶發熱,但眼淚沒有掉下來,因為自始至終,我都是如此被眷顧寵愛著的。
我一直一直沒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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