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過於表面的愛國舞台劇排演，和刺殺團隊的倉促成軍，冥冥中似乎已經注定任務失敗的命運。一群澎湃熱血的愛國青年，沒有受過訓練的業餘殺手，只靠衝動莽撞和一則粗糙的簡單計畫，就想跟經歷過大風大浪，老謀深算的職業特務決一死戰？天真過頭。光從他們拙劣出包的槍法、殺人慌張的狼狽，對比易先生從珠寶店內緊急撤退，猶如砲彈射出的俐落身手…，這無異是以卵擊石，勝算渺茫。他們不知道，有些決定，下了就無法回頭。一旦站上火線，就無法喊停後退。這就是戰爭，現實殘酷的生死對決。
王佳芝，愛看戲也愛演。因著對鄺裕民的情愫歡喜，也滿足於那種光芒灌頂的澎湃熱情，於是答應出演麥太太，負起了色誘漢奸的重責大任。在易先生似乎上鉤以後，為了增加成功機率，她被同伴表決必須「為國捐軀」。軟弱的鄺裕民，不但沒有挺身而出，毛遂自薦，反而將她交給了嫖過妓的唯一團員。王佳芝恨恨的冷酷表情（寶貴初夜竟然悲哀到與妓女同級），似乎帶點賭氣的意味（氣自己答應，也氣自己傻氣），只是箭在弦上，也身不由己。被父親放生，被情人摒棄，被友伴「表決」，最後還被國民黨特務利用的她，遇上了看似陰沈兇狠，卻對她溫柔放心的易先生，最後假戲真作，在關鍵時刻臨陣倒戈，似乎也不會讓人感到過於奇怪。只是奮力演出的成功代價，卻是拖累同伴，送上自己的性命，這樣的結局，大概也是她當初沒想到的吧？
電影從麻將開始，也在麻將聲中淡出，是否意味著人生其實是一場賭局？戲裡處處隱含比喻和玄機，或影像，或話語，或肢體眉眼之間的曖曖流動，無處不喻。放炮攔胡的討好偏心（有些東西要會打麻將才看得足趣味在哪裡），裁縫店和無人餐廳，意味深遠的探底傳情，短短幾秒，淡淡幾句，滋味妙不可言，企圖不言可喻。真正的情慾，不在赤裸脫光的床戲之間，而是正襟危坐下的曖昧隱諱。那種漸次隱藏的豐沛積蓄，飽滿流動的欲望張力，比起近身肉搏的視覺刺激，其實更具色情。
至於那引起爭議的三場露骨床戲，我覺得不但有必要，而且很關鍵。第一場。王佳芝原本寬衣解帶，準備循序漸進的色誘大計，沒想到卻被易先生猛爆式的虐愛行徑，強勢打斷。老實說，雖然早就知道劇情大綱，但真正看到的驚嚇感覺，還是讓人倍感震撼。之後鏡頭帶到她側躺疲憊的臉上，露出的一抹曖昧微笑。（似乎是任務成功的得意？也可能是回味剛才的翻雲覆雨？）易先生藉著ＳＭ行為，發洩了性格扭曲的壓抑，也宣示了肉體掌控的權力，第一回合，王佳芝算是被徹底擊潰擺平。
第二場。王佳芝對著易先生說「我恨你」。（因為突然消失，無聲無息，懸念的心，得不到確認，因此有恨。）易先生回應：「我信妳，我已經不相信人了，但是我信妳。」兩人關係對等，是獵人也是獵物，佔有彼此也被彼此佔有。在各種變換的姿勢體位，和大炒特炒的迴紋針經典創意下，不斷交替較勁。那樣的赤裸、極端、痛苦、交易，和藏無可藏的肉身肢體…，兩人絞纏依偎的身上臉上，卻有著抓取浮木的絕望表情。同病相憐的兩人，藉著幾近癲狂的性愛關係，交換靈魂和身體，釋放壓力也沖掉積鬱，然後重新再活。
第三場。王佳芝顯然已經得到易先生的信任，除了女上位的主動體位，怕黑的他，竟然還肯讓她用枕頭蒙住了眼睛？肢體表情的兩人互動，也明顯溫柔許多。從暴力征服到水乳交融，這三場床戲不但層次分明，而且循序漸進。製造出視覺上撕裂的對比，也在劇情上營造了窒息繃緊的張力，清楚交代出兩人關係和感情的微妙變化，也完整表現出原著「終極佔有」的精神，這是李安的高明。情慾，沒有，沈重和震撼，才是我的體會。
王佳芝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時候失守的呢？我覺得是日本酒館，王替易清唱了「天涯歌女」的時候。「天涯海角覓知音…咱們倆是一條心…患難之交恩愛深」，唱到那句婉轉深情的拉長歌詞「穿在一起不離分」，王佳芝已經完全入戲，把鑽到身體裡的易先生，真正放到心裡，只是自己還不知道。（王佳芝沒談過戀愛，所以在小說裡她一直不確定到底愛上了沒？）她把手輕輕放在易先生手上，易先生眼眶是濕的，細細撫摸，並溫柔的握起她的手，眼裡無限憐惜。（看到這段我也濕潤了起來，哈）再來就是在珠寶店裡，當易先生說「我對鑽石沒興趣，我只想看它戴在妳手上。」的時候，那個價值不斐的鴿子蛋鑽戒，就跟螢幕上看起來一樣，並不特別閃亮，這裡的戒指，是心。而最閃亮的火光，其實是出現易先生眼裡的那抹款款柔情。只是為時已晚，悲劇已定。易先生最後能幫王佳芝做的事，就是給她一個乾脆的死。（對比鄺裕民一干同學殺老曹的三腳貓凌遲，死的乾淨俐落，才是最溫柔的慈悲。）然後留她在心，成全那終究的愛情。
易先生為愛付出信任，王佳芝為愛背負逆名，以鄺裕民為首的六名同伴，也因為愛國理想而全被處決喪命。要想獲得些什麼，就必定先有對等的失去。戲裡如此，戲外何嘗不是？李安冒著被張迷批評的風險，大膽改編原著，將其拍攝成一個風格全新的創作。梁朝偉和湯唯也撤下心防藩籬，徹底裸露向極限探底，雖然風光成名了，但都是犧牲的交換。成功需用風險做抵，除了眼光判斷是否精準高遠以外，還需要點運氣背書。愛國青年有勇無謀，結果就是全軍覆沒。王佳芝喜歡鄺裕民，所以願意隻身進入險境，因為愛演戲，所以色誘捐軀，因為誤觸真心愛上老易，也因為愛而成就悲劇宿命。張愛玲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在人性幽微多變的複雜彎曲，和價值鬆動的質疑前提，什麼才是值得的愛？王佳芝如果更愛自己一點，鄺裕民如果勇敢表達出他的愛意，結局相信會變得很不一樣。
戲劇是別人歷練的縮影，是我們多元體會的捷徑。只有一次的人生，要怎樣選擇才不會後悔？我想，這個問題，才是電影結束以後，應該好好思索的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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