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匡時國際】
文徵明〈林泉逸興圖〉手卷,前段絹本,繪林巒飛瀑,一子扶杖行過板橋,松崖雲掩,山道逶迤;轉過水岸,高士濯足水中,全圖青綠設色,近崖遠山,勾皴緊密,筆法凝練沉靜,兼之絹素潔淨,歷時四百餘年有如此品相,令人稱歎。而一卷山水過後,緊接還有紙本行書自作詩,烏絲欄界格,書法峻暢有神,神采遄飛,前後書畫可謂珠聯璧合。
卷前有乾隆描金寶藍地雲龍紋宮絹裁裱引首,富麗瑰豔,絕配此卷。畫面有文徵明行書題跋:「嘉靖壬子(1552)秋七月,徵明製。」銘印三方,分別為「文徵明作」、「衡山」、「徵仲」。書法部分錄詩三段,一云:「紫璃翠琰並蒼壁,下有蒼松幾千尺,濃陰罨歷森晝寒,虬枝拂空根束石,石連灌莽榛欲絕,路繞松根更斜出,仙源近遠不可窮,卻有幽人在山澤,山澤幽人坐倚松,仰看出沒山雲空,眼中溶溶霏暮靄,耳畔稷稷鳴天風,崩崖一線削積鐵,玉泉百丈飛晴虹。吳中山水清且遠,若我半生素游衍,偶然點筆寫秋巒,恍惚游蹤出素絹, 金 君有癖與我同,每每神游翰墨中,贈君此幅應有以,只尺相看論萬里。」二云:「千巖拔地挑青蒼,古松稷稷連重崗,崗迴嶺複得奇絕,瀑流千丈垂銀潢,盌盤細洛入雲長,兩崖對起懸飛梁,雲重路僻不知處,應有仙家在深塢,夕陽變滅晚山寒,無限風烟獨倚闌。」三云:「隔浦群山百疊秋,青煙漠漠望中收,松擔落日黃金碎,江浸長空碧玉流,水閣虛明有勝概,野牆蕭散在滄洲,人間佳境非難覓,自是塵緣不易投。」卷後書法的落款年份與畫上相同,為「嘉靖壬子秋 八月十日 書於玉蘭堂」。
可見此卷都是在文徵明83歲時的作品,畫在秋七月,書法在秋八月,前後相繼。以此卷繪筆而言,既非學粗獷的元人吳仲圭所謂「粗文」,亦非精細入微、毫髮畢現的所謂「細文」,畫面的用筆介於兩者之間,畫松之法以方勁的勾勒繪松身,虬轉盤曲,意象蒼古。按文氏善繪松,傳世如〈古木寒泉圖〉、〈古柏圖〉等作品,是他偏嗜畫松的反映;而在畫面中點綴松樹,也是文氏山水中常見的布置。以橫向的手卷而言,畫面章法得宜疏密得當,方使觀者覺有移目騁懷之興,此卷得之;畫面以峰巒松崖將前後景致相隔,左右各點綴浩淼煙波和寒潭飛澗,其境由幽而曠,殊見匠心獨運。山巒的形態以方整崚嶒為主,使人覺有清勁之概;皴法介於斧劈與披麻之間,與吳門大老沈石田有合處,而較之秀潤,避其拙樸,是為文氏風度。
人物在山水中雖是點綴,但卻不可忽視。偽作往往於山樹林泉備極用心,於人物則草草如之,實則即使人小如豆,而畫者自具其心,特別是心思縝密、點染用心如文徵明者,其山水中人物均是畫眼畫神之所在。似此卷,前者持杖,繪其側面背影,後者繪正面,旁侍童子;持杖者遠眺飛泉,有寄暢林泉之思,後者濯足碧波,意態頗具閑逸,湖山懷抱,其趣悠然。這是一般步趨仿造者所難以做到的。按明代吳門畫家常以高士濯足的畫意為描繪對象,在仇英、唐寅、周臣、沈周等作品中都不乏得見。
書法自然是文氏的自作詩句,常見書畫合璧的卷子,書法的詩文有時是獨立的,往往跟前段畫意沒有關係,可見是收藏者將兩卷不甚相干的作品連綴一體,這就自然要比書畫意味相關照映的合璧卷子要遜色一些。此卷則不同,卷後書法頗有前段畫意中的意境,只要看詩中多次提及蒼松、虬枝、幽人,還有隔浦群山、青烟漠漠、瀑流千丈等詞句,無不與畫意相合,就不難體會到這一點。
好的古畫一定會有好的收藏、好的出處,此卷也不例外,在書法後有清順治時沈荃的題跋。跋云:「 衡山 先生道德文章卓絕千古,於八法六法俱極神詣,贗鼎流傳,不見廬山面目久矣,此卷筆意蒼秀,坐臥移日,令人有遺世之想。康熙丁巳(1677年)夏五沈荃拜識。」可見沈氏觀此卷時,離文徵明完成此卷不過一百多年而已。沈荃跋中提到「八法六法」,又謂「筆意蒼秀」,又云「坐臥移日,令人有遺世之想」,推敲文意,當初沈氏應該是同時看到山水和書法兩部分,也就印證了這卷書畫本來是同一件密不可分的整體作品。
沈荃是順治九年探花,官至禮部侍郎,以學行醇潔,書法精擅而見重於清聖祖,他的題跋為此卷的鑑定提供了極有價值的參考依據。
沈荃之後,此卷被清代又一名臣潘祖蔭入藏,與潘祖蔭同時的沈樹鏞也收藏過。潘祖蔭字東鏞,號伯寅,咸豐二年進士,官至工部尚書,軍機大臣,加太子太保銜;潘家是近代蘇州有名的世家閥閱門第,累世簪纓,盛極一時,又是著名的收藏世家,單潘祖蔭一人,既善碑版,又通金石,書畫更稱豪富,為一時巨眼。此卷鈐其藏印凡兩方,為「伯寅真賞」、「潘祖蔭印」。
沈樹鏞字均初、韻初,號鄭齋,咸豐舉人,官內閣中書。亦精鑑賞,家有寶董室,以藏董其昌書畫聞。華亭沈氏,亦為大族,此卷初為華亭沈荃收藏過目,極有可能傳至沈樹鏞,再由沈樹鏞轉給潘祖蔭。沈樹鏞雖居上海南匯,但其郡望卻是華亭,曾見其有「華亭沈均初鑑賞」、「松江沈樹鏞鄭齋收藏印」等章。此卷鈐其收藏印兩方「均初之印」、「鄭齋所藏」。沈樹鏞與蘇州吳大澂家有姻親,其女即嫁吳大澂子,故沈氏為吳大澂孫吳湖帆之外祖父,而吳湖帆妻即潘祖蔭之後潘靜淑。
此卷拖尾並有清光緒癸卯間進士翁長芬跋云:「衡山筆奇秀,逸興運指時,氣韻與丰神,歷久愈不朽,作畫筆已工,字更出其右,此卷尤超超,筆墨痕在否,郭熙或近之,松雪足抗手,外使過吳門,肅拜意殊厚,此筆已千秋,九秩不為壽,獨步在江東,疇寄殆未有。」
【典藏古美術2007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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