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鈺婷】
迎賓舞、竹竿舞、勇士舞……,曲目更迭,掌聲送迎間,我看見他們眉目間的自然快意,隨著傳統節奏與音樂人聲,踏跳跨躍,擊掌搖擺,「學校也教這些嗎?」我好奇孩子如何學會舞蹈,他們意識到自己正在展現阿美的文化精神嗎?「要加入打工,會有人教。政府現在也蠻重視原住民學生,男生教修理摩托車,女生教美容美髮。學會技能,他們就到市區或外縣市找工作。」你的話教我吃驚,畢竟這跟我想像中的文化教育相差好遠。為了體驗原住民生活的城市人,來到外地財團建的大飯店,業者為了豐富山地特色,還找來部落小孩打工跳舞?眼前赤足踢踏的至強、千勝,日後,當他們在外地修理機車時,會想起這一夜的文化歌舞嗎?
有那麼一夜,我們燙地瓜葉當晚餐。菜葉很嫩,拌一點胡麻油,就能感覺香。地板鋪上報紙充當餐桌,捧著碗屈膝坐著吃食,這樣的情境,讓我想起大學時,靠電湯匙煮泡麵燙青菜的日子。同寢四年,我們捧著鋼杯分食湯料徹夜談心的時光,像一部幽緩的電影,靜靜流淌輕狂的年少歲月。
望著牆面蔓生壁癌,不時有粉狀白漆碎屑掉落的簡陋宿舍,竟對你的處境感到不捨。
你說剛來時挫折感很大,學生非常調皮,猴群般帶著不受控制的野性,他們不時挑戰你包容的極限。你氣得跺腳,覺得自己在與一群惡魔對抗。要一個中規中矩、「好學生」出身的老師,面對一群毫無常規且看來無心課業的學生,是多麼痛苦的事!年輕的你,滿懷教育熱情,急著想「導正」他們,越著急越積極,卻處處適得其反。放學後,山色一片黑茫。你獨自回到空蕩蕩的宿舍,捧著自己煮的簡單晚餐,咬嚼之際,總不免孤單望著遠方幾點稀疏燈火,常常就這麼落下淚來。
衝突。妥協。在退讓中,試著放下姿態重新瞭解。你說在這裡學到了寶貴的一課,除了教學生書本知識,你發現只要真心融入他們,學習用他們的角度看世界,他們也將回報掏心掏肺的義氣與溫暖。
是這樣啊?我在你的話語中,審視自己面臨的問題,內心有種莫名的感動。我能像你一樣找出那把善意溝通的鑰匙嗎?我仍保有你那不輕言放棄任何一個學生的耐性與勇氣嗎?我無法肯定自己,你卻笑著說,「當然能!我相信你。」
和你去家庭訪問。顛簸的石子路上,你載著我,好幾段路小機車根本騎不動,路線彎彎轉轉,讓我總疑心蔭鬱的樹林深處是否藏著歹徒逃犯。穿著短褲的小腿掃過路旁長草,立刻泛起一陣紅癢,我在看不見盡頭的路程裡,小心翼翼將雙腿懸提成弧狀,就是怕驚動伺伏在草葉上的蛇信。
荒僻處的那座鐵皮就是妹淇的家嗎?我佩服你的勇氣。其實在跨坐上機車後座時,我就後悔了。我們真要「單槍匹馬」去找那個成天酗酒且有傷害前科的家長嗎?確定不需要派出所保護安全嗎?機車停妥,我的腿都軟了,看了看手機,竟然收不到訊號,更是畏縮膽顫,該不會就此葬身無人山墺吧?
日光豔烈照射在鐵皮屋外,那個看來發育遲緩的小孩,大概就是妹淇的弟弟吧?你說,妹淇已經兩度復學休學,母親在市區餐廳洗碗,父親沒工作,成天醉醺醺又愛賭博。聽到機車聲,一個胖胖壯壯的女生迎出門來,拉著你喊老師。
我看著婦人形貌的妹淇,有些不敢置信。進入黝暗的鐵皮屋內,是因為我的緣故嗎?妹淇看來顯得拘謹。雖然妹淇說父親不在,但我總疑心他隨時會回來,望向屋外,布滿光影的水泥地上,遲緩的弟弟玩得正高興。他不停朝塑膠袋口吹氣,鼓鼓的臉龐渾圓的眼珠,吹得賣力專注。一瞬間鬆口,他兩掌朝塑膠袋猛力一拍,自己嚇得倒退一步,又樂得從地上撿起來,朝袋口重新吹氣。吹、拍、嚇、退、撿、吹……男孩不厭其煩ㄏ著單調的遊戲,陽光靜靜曬在他身上,不知是日曬,還是吹氣導致,我看見,他有一張紅嘟嘟的臉蛋。
你們應答的內容,我無從插嘴,只是靜靜坐在一旁。你說,要她跟爸媽提復學的事。她說,弟弟沒人照顧,不可以。
走出悶熱陰鬱的鐵皮屋,夏日利銳的鋒芒斜射在機車座椅上,黑膠皮燒熔似地,熱辣燙人。機車發動迴轉間,我瞥見她彎身拎著弟弟的手,熱切朝我們揮舞,再見,再見!妹淇會來復學嗎?雖然你沒說,但我相信,你心中早有了答案。
我如何將這些日子經歷的種種,一一描述呢?生活裡,樂苦悲欣,又哪裡是幾句話足以說清的?當飛機升上高空,我想起上機前刻意仰望凝視了好久的那面藍天。這趟旅程,我好像突然看見了自己的「能」與「不能」,發覺了自身的軟弱,也意識到身上擁有的力量。就像你說的,任何一個現場都有它的良善與困境,有光明的時刻,也有積極不了的無奈。萬里晴空中,機翼傳來隆隆引擎聲,我逐行書寫著剎時起滅的感觸。機窗外,漂過一片薄如蟬翼的雲絮,我將它輕輕撈進心裡,這美麗的郵戳,將成為日後指認的印記。當我離開你的鄉,回到我的城。回到我焦躁不安的教學現場,也要輕輕記住最初的感動,真誠的自己。
作者簡介: 賴鈺婷,台灣台中縣人。曾獲多項全國及地方文學獎,著有散文集《彼岸花》。個人部落格【懸浮夜書,花露水】(http://www.wretch.cc/blog/lovas)。
【詳見271期《聯合文學》五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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