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1201
jdfd1125 / 2007-03-07
用石頭砌起來的欄,中端有鏤空的漂亮圖案。不是屬於印度或者是西藏的純佛教印象,卻有屬於這座城市的獨特氣息。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座城市有他獨特的魅力,不同於北京的魚龍混雜,沒有香港那麼的奢侈,從一個小漁村開始的文明充滿了海派文化。有玻璃窗上透明膠帶的細緻和隱秘,有中年婦女在屋子裡虔誠地對著瓷佛朝拜,有玻璃馬賽克裡看不到的節奏。我只喜歡在暫時住處的走廊上,倚著石欄看腳下的弄堂。
我只是在舊街區裡租了間一室戶作為工作室的畫手。並不如你想像的那樣,只用化名在一些你可能見到過的雜誌上有些小作品。喜歡我的手,它們總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動出一些小腦筋。遇到了紅酒,它們就會興奮,活躍。喜歡顏色,特別是那種特別介中的色彩。它們是天才。隨意塗抹,有時候認為自己是梵谷,畫出一些連續的線條來。你的畫是成熟的童貞再現。這話是裴墉說的。
他只是個小傢伙。有不斷更換著的女友,有時候甚至會從話語中透露出對我的嘲諷。只是因為我的年齡將近他的一倍,卻沒有過他那麼多的往事。我承認他是看起來有些成熟的,實際上也是如此。依然有些長不完的粉刺。頭髮很薄,有一些長得把額頭遮掩住,也有一些短髮。高三,考入這城市中的一所重點學校,不羈。在考試考到一半的時候衝出過教室,然後約好女生談情說愛。他說,也不算是談情說愛,僅僅是些派遣鬱悶生活的小遊戲。有時候,她們可以不問你的生活,但可以假裝很關心你。假裝著,起碼別讓我發現。他抽煙,一般節省的中年男子才會抽的劣質煙。實話,他抽煙的樣子很憂鬱,憂鬱得有些令人擔心。好像是個在身上發生了很多事情的男子,更像是個詩人。我愛這樣的比喻。
我們常常在石欄邊抽他的煙,或者是我的煙。那個時候,也許正是夕陽,他看到他的同學從不遠的校門口魚貫而出,會皺緊眉頭。眉心處會出現一個鎖,解不開。也許是個周末的下午,從女友的住處回來,洗完澡,他的頭髮很短,時常豎立起來。不發聲響地來到我的畫室看著我工作。我只注意我的手,他不說話,只是抽煙。偶爾喝我的威士忌。秋天的時候他會穿著夏天色彩鮮艷的短袖印花襯衣,看著煙灰掉落在手臂上,很緩慢地掉下樓,在空中旋轉著墜落,直到看不見。也許就是這些畫面,像是個很意外的冒險。
這裡真的很美。在這座兩層樓的房子裡,都是操著各地口音的人們。我的房間1201是走廊的盡頭,可以看到不遠處舊房拆遷後留下的廢墟,也會有打樁的聲音。這個城市實在變化得太快了。有些人你從來沒有遇到過。他們只有在你睡去的時候才會回來。夜晚會有鐵門閉合時才會發出的聲響。
裴墉是在去年搬入二樓的。他的母親,應該是他的母親,是個不太露面的人物。儘管沒有工作,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她也許總是在操持家務。穿著素雅,不和任何人說話。她有幾次見到在走廊裡喝威士忌的我,也只是眼神的瞥過,然後提著簸箕,鎖上鐵門。那應該是個不錯的女人,沒有皺紋,有挺拔的身材,從不穿著睡衣在大街上亂跑。只是這樣,你沒辦法知道太多。而裴墉卻不同。搬來的首日就看到了我,甩給我一支煙,以後就是鄰居了,我裴墉。他只是個真誠的孩子。往後,就把我的房間當作了他的休息室。不定期地買來當日的報紙來閱讀,或者是與我一起畫畫。他的素描很棒。有時候我問起,你媽媽在做什麼呢。他不會說話。
裴墉會突然出現在你的身後,卻不可能和他的母親一同出現。他可以喝酒的時候不說話,喝得很凶,滿臉通紅。
“她把我的父親殺了。”
他說他是親眼所見。而他的父親是自殺的。據報導而知,一個著名的音樂製作人由於和女星傳出看似真實的緋聞而割脈。我只是略讀過這樣的新聞。說實話,這樣的娛樂新聞也最多只值得這樣一讀。
“她是個潑婦,不可理喻的潑婦。她只是像個菜場裡賣黃魚的,卻是我父親的妻子。”
我看著他,他確實是個孩子,不能稱為男子。他的鬍鬚很短,身體健壯,卻不肥胖。也許……我的話說不完整。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去組織語言,然後使他信服他的母親是個不錯的女人。
我整理好所有的衣物,似乎沒有其它的物品值得帶著與我一同遷徙。只留下了一個橙色與灰色間隔的小旅行袋。有兩根編製起來的繩子垂在身後。它與我伴隨了很久的一段時間。從最初的白色別墅,到離輕軌很近的廉租房,現在要去的待拆遷裡弄。我在做什麼,很難曉得。直到我遇到了嚴陌。
是一個夏天的下午。他穿著很簡單的白色襯衫,解開了所有扣子,只留下最中間的那顆。從走廊外進來的風將衣角吹起。他對著我微笑。下顎留有很短的鬍鬚。我想說的是,他像極了一個人,無論是從動作或者是,笑容。我丟給他那支煙的時候,他楞了楞,然後笑得更燦爛了。這是他的畫室,兼棲息地。隨意進出他的工作室,逐漸成為了一種習慣。更確切地說,成了癮。我們之間不多對話。我們獨自和自己對話,和煙草對話,和威士忌對話。他很少過問今天我和誰出去了,也似乎不關心我的生活,這讓我覺得有安全感。
不得不說,有些感覺突然湧入了我的腦袋。曾經也有過一個人對我莫言卻令我感到親近。他會在很晚回來以後帶來早已買好的水果蛋糕,也會有市面上很難買到的唱片作為禮物贈送予我。但是我們之間很遠,很少能夠碰面。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一流的製作人,因為在電視屏幕上,他顯得在我面前光線亮麗得多。我接受過羨慕的目光,但是,他真的是頹廢的男人。頭髮蓬亂,鬍鬚刺痛我的臉。他會長時間得一面抽煙一面看著我。眼睛瞇成縫,也許是被煙燻的,但他的瞳仁很潔白,沒有雜質。但是我的母親殺了他,我一直是這樣的堅信的,事實一定是如此。
我只是騎著車。冬天了,感覺得到,我將手握緊了車把,逆向的風是把很溫柔的刀,卻是滲入你的呼吸,將肺部也刺痛。住處是座並不大的別墅。白色的外牆,有用鐵欄桿圍住的小花園,沒有種植太多的花朵。臥室有微亮的燈光,母親一半的臉顯現。似乎是單支蠟燭的光亮。
我放下車,沒有上鎖。屋子裡有焦糊味,母親站在那裡,沒有表情。只是雙手交叉在胸前,仿佛站立了很久的時間,腿部有些微微的顫抖。父親就躺在蹋蹋米上,純白色的床單。這是他的房間,卻很少會回來居住。醬紅色的污漬布滿了床單,很鮮艷。孩子,你的父親死了。死了?嗯。控制不住,我奔向了廁所,對著座便器嘔吐。其中漂浮著一張燒焦的紙片,嘔吐物很快覆蓋在上面。伴隨著酸腐的氣味。我坐在了地面上。我好像是做了場夢。救護車的聲音,警車的聲音,我卻沒有留在那裡,從此被母親帶領著四處遷徙。
“那張燒焦的紙片,是怎麼回事?”
“……”
“上面寫了些什麼嗎?”
“他不屬於你,你知道嗎。”
“不屬於我?”
“……”
“你把他給殺了。是你把他給殺了,是嗎!”
我們彼此之間從此沒有再說過話。我想我應該是離開她的,卻沒有。我能去哪裡呢,又能做些什麼呢。只是跟隨,居住在一起,又是分離。她負責我的吃住,我照樣逃課,約上好友去公眾浴室洗澡,和所有向我表白的女生戀愛。在街頭游蕩,光顧低廉的小吃店。而現在在嚴陌的房間裡抽煙,喝威士忌,素描。我看過這座城市裡最繁華的霓虹燈,也去過最貧窮的滾地龍。我覺得這城市把我給拋棄了。我不屬於任何地方,除了畫室1201。
那是間並不算大的房間。擺放著一些男人日常的必需品。鹽炒花生,紅酒、威士忌,紅殼的中文件煙,有傻瓜模式的數碼相機,刀片式的剃須刀。鵝黃的牆壁上有星點的水粉顏料痕跡,沒有經過擦洗的牆紙也許在長時間的煙霧下變得更黃了,稍稍翹起了毛邊。沒有電視機或者是計算機。
我應該是父親的延續體,不羈、頹廢、寡言,所以嚴陌和我相處的情景永遠都是單調的,卻不乏味。他帶有一條淺淺傷疤的右手經常會有難以預料到的動作,輕柔的線條之後會出現大塊的墨跡,蒼勁有力的圖案,有對比的色彩。
“那條疤?”
“哦,是我自己用刀子劃的。”
“噢?”
我放下手中的雜誌。
“我發誓要成為著名的畫師。母親曾經反對。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哥哥和姐姐都輟學,就為了供我念書。但是你知道,夢想常常是人類動力的驅使。無論如何的艱苦,我都參加了美術班。然後,沒有考上大學?是。沒有考上。直到母親躺在了床上我也沒有考上。我在她面前跪下,用小刀子在手上劃了一道,說我一定要畫出點名堂來。於是我就開始流浪。你可以在一路上看到很多,從中得到慰藉,覺得自己活著真的是有意義,有追求的。借宿在素不相識的老鄉家中,沒有故土被窩的味道。來到大城市,只是尋找機遇。你知道,大城市除了機遇就沒有了其他。”
他轉過頭來,發現我很專注地聽著。
“好啦,也沒有什麼很特別的好講,自己聽著都有點像是連續劇。”
我笑了笑。這是我們最長的一次對話。
我們之間最後一次一起吸煙是在上個月的三號。我看到了夕陽。太陽就在自己的面前,就好像是在觀看一場電影。橘紅色的落日像是個富含維生素的橙子,很誘人。這是裴墉的比喻。有蘭色尾翼的一對鳥從眼前經過,有從樓下飄來的桂花香,有歸家人按動的腳踏車鈴。所有的,都被染印成了橘紅色的相片。下落得很慢,是競技中的慢動作。很緩地,有餘閒般地不慌張。
我很小角度地轉了轉頭,看到裴墉的睫毛,鼻子,和喉結。他像個大人了,我發覺。他吐出吸入很久的煙霧。回過頭,那紅日被那灰白的煙塵襯在後邊,顯得更鮮亮了。漸漸被遠方的房屋遮蓋住,一點又一點,緩慢下落。心臟就好似隨之下落。只剩下最後一絲光亮的時候,我搭住了裴墉的肩膀。
“孩子,你明天就是大人了。”
他轉過頭,我們互望了片刻,然後同時轉身。沒有說再見,他朝著離1201不遠的房間去了,將煙蒂隨手丟入了走廊邊的紙簍裡。
只是次日,還是秋天。去年的秋天,他拋給我一支煙,而此刻,他卻是什麼都沒有留地離開了。我知道他是終究會離開的。不帶著他的女友,沒有素描畫筆,沒有任何親人牽掛地消失在城市裡。而他的母親顯然是沒有準備好。她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只病貓,不停地上樓下樓,就似是在找尋著昨天遊戲的毛線球的波絲貓。穿著依然樸素,真絲質地的上衣很優雅地把樓梯走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我還是開口。
“他是不是走了。”
她看了我一會,然後關上了鐵門。
她在清晨的時候離開的。也許是拖著一個可以伸縮的拉桿箱。摩擦水門汀的聲響將我從夢中驚醒。睡覺的時候將窗戶保持敞開。看不清對面的房屋,霧氣很濃重,好像是用手也驅散不開的。拉桿箱好像是在人的心上摩擦一般,很讓人煩躁。她行走得很慢。應該是用雙手提著箱子一格一格地走下鐵製樓梯的。我穿上衣服,她已經不見了。鐵門沒有上鎖,裡面的物品已經清空。或者是,從來沒有過過多的物品放置。被打掃得很乾淨,只有漏水的龍頭不停地滲漏著。很平靜的清晨,樓內的其他住戶還沒有醒來。
紙簍裡有張過期的報紙。也許是她丟棄在這裡的。被揉成緊湊的一團。
大標題。“著名製作人自殺身亡情人鐘筠家中”
而她,就是鐘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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