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九石還能記得他離開時的樣子。穿過院子,走出大門後,回身帶上左邊一扇門板,右手裡還拿著那幅畫。門板關緊的一剎那,人影和那幅畫漸漸扁窄,就那樣消失了……
那幅畫失落了,隨著世事的消沉起伏,失落了,永遠的失落了……
最使朱九石感到慘傷的是,他在無意中見過那幅畫,卻沒有買下,就那樣一晃而過,等到曉得它是誰畫的時,再去追尋,想重新看到它,已經不可能了,永遠永遠不可能了。
腦際湧起一絲微痛,回想到1945年以前,那時是抗戰勝利的初期,鞭炮到處劈啪亂炸,北京大學復校了,聘請他當教授。三十多歲的他,隨著接收還鄉的人潮,從抗戰的大後方,回到北京老地方,蒐集教學資料,擔任北京大學的教授,心情是興奮的。口袋裡雖沒有多少錢,卻過著還算舒適的生活。
出乎意料的,內戰發生了,雙方一面談一面打,使得各行各業都蕭條。一些賣舊書和賣字畫的人,幾乎天天都有人送貨上門。
「瞎唬!亂詐!」那時候他常常這樣想:「把咱們當外行?開什麼玩笑嘛,一位大學教授,豈是好唬的?」
那一天,是一個陰沉沉的下午,有一位姓徐的書友(註:賣字畫賣舊書的),穿著灰色小棉襖,拿著一幅畫,推開大門進來,直走到他的客廳裡。
朱九石點頭招呼說:「老徐嗎?請坐請坐。」
「不必倒茶了, 朱 教授。」老徐縮著肩膀說:「我這裡有一幅畫,想著你是一位行家,特別給你送來,相信你一定會喜歡。」
「打開來看看,」朱九石說:「要是齊白石張大千的真跡,我一定會留下來。」
對方解開黃絲緞帶子,輕輕的打開那幅畫。是一幅單條,長長的宣紙已經發黃,看得出保留了很久很久,是水墨畫,畫著一塊高高的立石,石頭旁邊又畫著兩株菊花,乃寫意的作品,隨隨便便勾勒幾筆,這邊那邊添幾片葉子。
菊花兩朵雖然有模有樣兒,枝梗也彎曲別致,但總覺得畫的人不像專家,是任意塗抹而成的。再仔細一看,沒有上款,只在畫的左下角,落了一個款,是「夢阮」兩個字,而更下面蓋著篆字圖書,是鮮紅的,仍是「夢阮」。既沒有姓,也沒有別的名字,連畫的年月日也沒記。朱九石兩頰鬆弛下來,彷彿窗外季節,要不是早晨降霜,就是過一會馬上落雪。
「很好吧?」老徐說:「一幅清朝以前的畫,算是骨董畫了,你滿意不滿意?」
「清朝以前的人所畫,倒有八分真九成不假。」朱九石說:「可惜是業餘的畫工在忙完正事以後,隨便著墨的。不夠精品,不夠細緻。要是唐伯虎鄭板橋揮灑,絕不致如此。」
賣舊書舊字畫的人都知道,只要對方一批評,就多半中意了,多半會買下來。老徐微笑著問:「你出多少錢,我把畫留在府上,馬上替你掛起來。」
「不,不,」朱九石說:「你會錯意了。我收藏的字畫很多,不能隨便買下一幅不出名畫匠的作品。掛在牆上,朋友們來這裡看到,會笑話我是個外行。藐視我其餘收藏的那些字畫,不是鬧著玩的。」
老徐從畫那邊端詳一下朱九石的臉色,比剛才更冷,疑心窗外真的下雪了。笑著說:
「 朱 教授,算你幫我一次忙,留下吧。錢呢,隨你的意思給。怎麼樣?」
朱九石再看一眼那幅畫,板著臉說:「對不起,我不要。」
空氣沉寂一會兒,能聽見牆上大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這樣吧, 朱 教授,你隨便給幾個子兒,留下好了。」
空氣又沉寂一會兒,朱九石說:「隨便給幾個子兒,我也不要。」
老徐硬擠出幾絲笑。「那……你……隨便給幾個蹦子兒,總可以了吧?」
蹦子兒的意思,是最小的硬幣銅子兒,掉在地上會滾會跳。小孩子拿著朝牆上一碰,會飛會跳的東西。只夠買一套燒餅油條的錢,就可以留下了。
「一個蹦子兒半個蹦子兒,我也不要。」朱九石說:「以後你還是有了精品字畫,再送來吧。」
「唉──」老徐長嘆一聲,肩膀朝下一掉,輕輕的捲起那幅畫,把黃綢緞帶子紮好,步出了客廳。
朱九石還能記得他離開時的樣子。穿過院子,走出大門後,回身帶上左邊一扇門板,右手裡還拿著那幅畫。門板關緊的一剎那,人影和那幅畫漸漸扁窄,就那樣消失了。
幾年以後,北京換了旗幟,整個大陸也都換了旗幟。文化藝術局請朱九石研究整理《紅樓夢》,讚美他說:「這個工作,非你不可。」
「噢,」他對 那位陳 先生說:「要我參加紅學的研究,那可以呀!剛好我的家裡有那些書籍,脂硯齋輯評本,程甲本,程乙本,石印本,木刻本,線裝的本子,還有現在印刷裝釘的版本,十多種。都是我多少年內收藏的。資料嘛,一伸手就能拿到。不是我誇口,只要我朱某人一參加進去,這紅學研究,非搞個天翻地覆不可。」
「那好那好,」 陳 先生說:「你的《水滸傳》全書研究很成功,當然對紅學也會另闢一套。」離開文化藝術局以後,他便皺起眉頭。這個時代,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語不驚人死不休」,怎麼樣想法兒,使大家像半天雲裡打一個霹靂一樣,突然震驚呢?他得動動腦筋,奇奇妙妙一下……
回到家,在客廳裡踱步,便忍不住笑出聲來。「什麼事情?這麼高興?」他的太太問。
「文化藝術局要我研究紅學,」朱九石說:「我突然想起來,研究紅學,必須先從研究曹學開始,才是妙招兒!」
「曹學?什麼曹學呀?」他的太太真的愣住。
「就是先從曹雪芹的祖父研究起,他叫什麼名字?娶的愛人叫什麼名字?又娶過幾個小愛人(註:小老婆)?曹雪芹的爸爸是第幾個小愛人生的?」朱九石說:「再研究曹雪芹的爸爸叫什麼名字?娶的愛人是誰?又娶了多少小愛人?曹雪芹是第幾個小愛人生的?……這門學問,不是要跑在紅學的前面?引領紅學的風潮嗎?」
「咦──?」他的太太說:「真有你的!我就知道嫁給你這種人,沒有白嫁。」
他的心裡一興奮,腦海裡便激起幾個火花,想起一年多以前,經他介紹,北京買下一批舊書,那些舊書裡,旗人著作的集子很多,為什麼不到那些舊書裡翻蒐翻蒐呢?
接連兩三天,他都趕到北京圖書館,一本一本查考那些資料。果然,與《紅樓夢》相關的記述有幾項。更可貴的,他發現有四首詩是題贈曹雪芹的,大標題是「題芹溪居士」,旁邊一行原註介紹道:
「姓曹,名霑,字夢阮,號芹溪居士。其人工詩善畫……」
朱九石看到這裡,彷彿晴空打個霹靂,一顆心真的遭到電擊,怔了一會兒。懷疑自己眼光了,屏住一口氣,眨一眨眼,再仔細瞅瞅,是「夢阮」兩個字,沒錯!
「老天爺呀!」他的心裡大叫道:「原來夢阮是曹雪芹的字呀!唉,唉,他起這麼多外號,別名,筆名,幹什麼呢?唉,唉……」
腦子裡又浮現幾年前的那幅畫,真糟糕!那個時候沒有買下來……
等這一陣子錯愕過去了,情緒漸漸平復了,他的第一個動機,就是離開圖書館,到北京琉璃廠去找老徐!那邊多半會有人認識他。
真的,才問到第一家牆上掛滿舊字畫的,那位魏老頭兒說:
「老徐?我還會不認識他嗎?個子這麼高,臉有點瘦長,四十多歲囉,對不對?」
「他的名字叫徐知遠,是個旗人,手裡頭有點貨,多半都是旗人的玩意兒。」
「對啦,就是他。」朱九石說:「他在哪一家幫忙?還是自己開業?住在哪兒?」
「哦──」魏老頭兒想了一想說:「好幾年沒見囉,聽人家說,他去了南方。」
「南方?」朱九石的心裡一涼。「是上海?蘇州還是杭州?」
「這個,沒定準。」魏老頭兒說:「你找那個老徐幹什麼?」
「當然想從他的手裡買一些旗人的玩意兒嘛。」朱九石打著哈哈腔說。
「想要旗人的東西,那好,我這兒也有幾幅。」魏老頭兒說:「 朱 教授,你要不要看一看?」
「魏老,我來做什麼的?」朱九石說:「就是想瞧一瞧旗人的作品。」
看了七八幅,都不是他想找的那幅立石和兩株菊花。而每一幅畫的落款,又不是他心裡渴盼的那兩個字。朱九石慢慢騰騰,彷彿不關心的說:
「有沒有一個落款夢阮兩個字的,那個人的畫呀?」
「夢阮?」魏老頭兒說:「你問得奇了!從來沒聽說這個人啊。他是明朝以前的,還是清朝前後的?」
「清朝時期的。」朱九石說。
「你這一趟來,就是為了找這樣一個無名之輩畫的畫?」
「當然,字也行,一幅字也行。」
(上)
【2008/02/0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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