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沒有名的人,你一位名教授,找他的作品幹嘛?」
「你不知道,他是我七姑娘八大姨的舅舅,那位舅舅的乾媽表姐夫,那位表姐的上四輩的姨婆的公公,是位畫著玩的畫匠,起個外號叫夢阮。是他畫的,跟我總沾上一絲絲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所以我想找到他的一幅作品──嘿嘿,兩幅以上也行。」朱九石說:「做個紀念。」
「別忙別忙,」魏老頭兒說:「你講了這麼一大串兒,我實在搞不清楚,麻煩你還是用筆寫下來,我替你留心找找看。」
魏老頭兒左翻右找,找不到白紙,卻從抽屜裡拿出一本《紅樓夢》,笑著說:
「就寫在這本書的封底的這張白紙上好了。」
「那不是可惜?」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這本書是借來的。」
朱九石把剛才講的那些關係寫了一遍,又輕輕鬆鬆的說:「你只記住凡是有題夢阮這個人的字畫,給我留下就行。」
「好的好的。」魏老頭兒說:「老主顧嘛,這點小事兒,我一定記住。」
又找了七八家字畫鋪,都是這樣說,徐知遠去了南方,沒有留下地址。
朱九石再到西單商場,隆福寺,東安市場,凡是有賣舊字畫的店鋪,都尋訪遍了,得到的結果還是差不多。都說記不清楚了,從來沒見過又好像見過夢阮的東西。只是手邊沒有,要還有,一定替他留下。
在朱九石找得暈頭轉向時,忽然想起一位老朋友,是清華大學政治系教授,叫金吉明,很喜歡蒐集舊文物,又是位旗人,對旗族的老根兒舊世家很熟稔。
金也研究紅學,出席過好幾次紅學討論會,發表論文,引起大家的注意。
朱九石進入他家時,金吉明坐在書房裡接見他。書桌子不大,擺著兩套《紅樓夢》,全是木刻版線裝書。
金太太替他泡好茶,端上來,朱九石連忙道謝,金太太笑一笑,出去了。金吉明笑著說:「你不來找我,我也要去拜訪你了。九石兄,你到魏老頭兒那邊去過一趟,是不是啊?」
「有的,」朱九石說:「魏老頭兒來過?」
「他留下一張紙條,說是你親筆寫的。」金吉明打開書桌下一層抽屜,拿出一張白紙說:「上面寫著你跟一位旗人畫家,有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對不對啊?」
朱九石看過那張紙,笑著說:「吉明兄,你手裡有那個人的作品嗎?」
「哪個人的作品?」金吉明問。
「夢阮的!」
「馮老頭兒也提過這個畫匠的名字。你想想看,咱們這些人都是收藏古物的老行家,怎會看上一個不出名的畫匠的東西呢?」金吉明說:「他走了以後,倒惹我想起一件事,六七年前,有一位書友老徐,到我這兒推銷一幅畫,上面題的款,正是夢阮兩個字。」
「畫的是什麼?」
金吉明仰起臉想了半晌。「好像是一塊立石,兩株菊花,水墨畫。」
「你買下來啦?」
「他叫我隨便出一個蹦子兒,我也沒要。」金吉明說。
「糟糕!」朱九石活撒著右手說:「你知道那是誰畫的嗎?」
「是誰?」
朱九石拿一本《紅樓夢》說:「是他畫的!」
金吉明也拿起一本《紅樓夢》說:「啊,是他畫的?」
「一點兒也不錯,正是這部書的原作者畫的!」
金吉明愕然怔住,眼睛張得很大,射出奇異的光,臉上透出一片紅暈,手指一陣顫抖,掉下那本書,長長的抽了一口氣,才驚叫的說:
「夢阮,夢阮?會是曹雪芹?」
「半點也不錯,」朱九石說:「那幅畫送到我家裡時,我沒有要。」
「你看你看,」金吉明把手握成拳頭,捶一捶自己的胸脯。「我也沒要!」
「唉──」朱九石長嘆一口氣。「對你,咱們是老朋友啦,不能不說實話。對魏老頭兒嘛,我怕他明白以後,胡亂抬高價錢,才留下那張紙條,扯上那些根本沒有的關係。」
金吉明臉上又泛起一陣紅暈。「夢阮,夢阮……」嘴裡喃喃的念叨。
「那就是曹雪芹的字。」朱九石說:「你知道現在要是誰手裡有那樣一幅畫,值多少錢嗎?」
「值多少?」
「那會比你我所收藏的作品加起來,賣出去,還要多出幾百倍、幾千倍啊!」
「夢阮……會值這麼多錢嗎?」
「我跑了七八天古物市場,心裡一直在計算著,那可能是曹雪芹留下的字畫裡唯一的一幅了。」朱九石說:「這就跟清朝以前最古老的郵票一樣,只剩下一張,你只要擁有它,是天價,價錢隨便你開的呀!」
「噢?真會那樣嗎?」
「再說囉,我們是研究紅學的名家,手裡握著那樣一幅畫,隨便你對《紅樓夢》議論什麼,都是對的!脫下臭襪子,都是香的!都是林黛玉薛寶釵的襪子味兒!」
「那是事實。」金吉明說:「夢阮,夢阮……那個老徐呢?」
「依我推測,可能帶著那幅畫遠去上海、杭州,那還算好的。」朱九石說:「就怕他到了香港、九龍,也還算好的。要是跑到台灣,上哪裡找去?唉,唉,我來拜訪你,是想囑咐你,在旗人遺下的古物裡,也許還能找到另一幅夢阮的作品。那可是神品呀!千萬不能再從我們的眼前一晃而過,又失落了,真是罪過!罪過!」
話談到這裡,他喝了兩口茶,便起身要走。金吉明站起來送他,嘴裡還念叨著「夢阮夢阮」,一腳踩在那本《紅樓夢》上,留下一個鞋印子。走到院子裡,金太太正在那裡掃落葉,道過了再見,朱九石步出大門後,仍能聽見金吉明的聲音:「夢阮,夢阮。」
再也沒有想到,才過了一個星期,朱九石從學校裡回到家,剛剛放下書本,他的太太就氣呼呼的對他說:
「金太太剛才打過電話來,對我說,你和金吉明一定在外面合夥包養一個小愛人!」
「小愛人?合夥包養?」朱九石連忙否認:「沒有的事!」
「沒有,才見鬼呢。」朱太太說:「她在電話那頭說,那個小愛人姓孔孟的孟,名字是軟綿綿的軟,叫孟軟……對不對?」
「沒有啊!」
「金太太說,自從你上一次到他們家以後,金吉明就精神不正常,嘴裡一直不停的念著『孟軟,孟軟』,送到醫院診治,醫生說是害了突發性躁鬱症,加上腦充血,心臟肝臟又衰竭,今天上午走掉了,家裡正忙著辦喪事。要是你們兩個沒有包養一位叫孟軟的小姐,怎會變成這個樣兒?」
「啊?」朱九石說:「金吉明死啦?」
「是啊!金太太說,她一定要把那個叫孟軟的女人查出來,再檢舉你,向學術界討一個公道!」朱太太說:「她還警告說,你想逃也逃不掉!」
「老金走了,」朱九石喃喃的說:「我不但不逃不躲,反而要到他的家裡去看看,要是在布置靈堂,我得先向他行個禮。」
搭上街車以後,他又不住的想,真跟我預言的一樣,我只要插手研究紅學,非搞個天翻地覆不可。我的紅學研究還沒有動筆,一位老紅學家卻為夢阮兩個字,辭別人世了。更可惜的是,在他長辭以後,我的朋友中再也找不到對旗人舊家熟悉的人,夢阮那幅畫,到哪裡去蒐尋?到何方去找呢?
到了金吉明家裡,果然正在布置靈堂,一張大照片,用玻璃框子罩著,擺在正中間的案子上,周圍掛著用白布條編成的素花。幾個鄰居正忙碌著擦碟子,放素果,掛幾幅輓聯。
朱九石站到靈案前,先作了一個揖,剛要向那張大照片行禮,穿孝服的金太太走過來,一把揪住他的領口,大聲罵:
「姓朱的!你上一次來,兩個人關在房間裡,都嘀咕些什麼?把他害死啦!」
「鬆開手,鬆開手。」朱九石哭也不是,掙也不是,連忙說:「我們沒談什麼要命的話啊?」
「哼!你還說沒有?」金太太火氣更大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抖一抖。「證據都抓在我手裡啦,你們包養了一個七姑娘八大姨,還敢不承認,我一定會找公安(註:警察)幫忙,把那個小婊子查出來!」
朱九石一眼就看出,她左手裡抖摟的是自己寫給馮老頭兒的那張紙條子,就板著臉孔,一本正經的說:
「金大嫂,隨便妳動員多少公安去查,把北京挨家挨戶都搜遍了,我就不信妳能找出一個叫孟軟的小娘們兒!」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