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17歲
作者:白先勇
四
在學校裡我也是獨來獨往的。一開始我就不喜歡南光。譚校長是爸爸的老同學爸爸硬把我塞進去。我猜譚校長也有苦說不出,我的入學試,數學十一分,理化三十三分,英文三十五,譚校長勸爸爸把我降級錄取,爸爸不肯,他說十六歲再念初三太丟人。譚校長勉強答應我試讀一個學期,所以一開學爸爸就叮囑我只許成功不准失敗。爸爸死要面子,我在小學那次留級,爸爸足足有三四天沒出大門,一個朋友也不見。
我不喜歡南光的事情難得數,頭一宗我就跟我們班上合不來。他們好像一逕在跟我過不去似的,我們是乙班,留級生,留校察看生,統統混在裡面,而且我們班上女生特多,嚷得厲害,我受不了,我怕吵。
同學大略分為兩三類,有幾個是好學生,就像考第一的李津明,上了高中還剃個和尚頭。鼻頭上終年冒著酒刺,灌了膿也不去擠,餘三角講課時,他們老愛點頭,一點頭,餘三角就把黑板擦掉,我連幾個角還分不清楚。這些人,沒的說頭。有些同學巴結他們,為的是要抄他們的習題,考試時可以打個Pass,我不會這套,做不出就算了,所以老不及格。
還有一些是外罩制服,內穿花汗衫的,一見了女生,就像群剛開叫的騷公雞,個個想歪翅膀,好像樂得了不得,一天要活出兩天來似的。我倒是蠻羨慕他們,可是我打不進他們圈子裡,我拘謹得厲害,他們真會鬧,一到中午,大伙兒就聒聒不休談女人經,今天泡這個,明天泡那個。要不然就扯起嗓門唱流行歌曲,有一陣子個個哼「Seven Lonely Days」,我聽不得這首歌,聽了心煩。過一陣子,個個抖著學起貓王普里士萊,有兩個學得真像。我佩服他們的鬼聰明,不讀書,可是很容易混及格。
我坐在幾個大女生後面,倒楣極了。上課的時候,無緣無故,許多紙團子擲到頭上臉上來。這些紙團,給我前面的唐愛麗居多,給呂依萍和牛敏的也不少。「下午兩點新生戲院門口,CK」,「下午五點凱利JJ」。唐愛麗不像個高中生,我敢說她起碼比我大兩歲,老三老四,整天混在男孩子堆裡。她敢拿起杜志新的帽子,劈頭劈臉打得杜志新討饒。一到下雨天不升旗,她就把大紅毛衣罩在制服外面。我們班的女生,都不大規矩似的。大概看多了好萊塢的電影,一點大年紀,渾身妖氣,我怕她們。
除了魏伯颺以外,我簡直找不出一個人談得攏的。魏伯颺不愛講話,他很懂事,喜怒全不放在臉上,我猜不透他的心事。
你說我在學校那還有什麼意思,一個人遊魂似的,東蕩蕩,西晃晃。一下課他們就成群成夥去投籃,上福利社,只有我不喜歡夾在他們裡面,我躲在教室裡面看閒書,什麼小說,我都愛看,武俠小說,偵探小說,我還愛看《茶花女》,《少年維特之煩惱》,我喜歡裡面那股痴勁。媽媽老說我愣頭愣腦不懂事,我自己倒覺得蠻橫的,我看了《慾望街車》回家難受了老半天,我不懂馬龍白蘭度對費文麗為什麼那麼殘忍,費文麗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好要人疼的。
我上課常常心不在焉,滿腦子裡盡是一些怪想頭,上三角時:我老在桌子角上劃字,我把「楊雲峰」三個字,顛來倒去寫著玩,我的字真醜,連名字都寫不好,我練習本上的名字總是魏伯颺替我寫的,他的字漂亮。
有一次我伸頭出窗外看一只白頭翁在啄樹上的石榴花,餘三角把我抓了起來問道: 「 楊雲峰,什麼叫對稱?」
我答不出來紅了臉。
「 你東張西望當然答不出來,回去照照鏡子,你的眼睛就跟你的鼻子對稱。」
餘三角自以為很幽默的解釋道。全班哄笑,唐愛麗回頭向我做鬼臉,我覺得她真難看,我不懂杜志新和高強他們那麼喜歡泡她,兩個人還為她打架呢。從此以後,餘三角就對我印象不佳。第一次月考我得了個大鴨蛋,他寫了張通知給我爸爸,希望家長和學校密切合作。爸爸向我提出嚴重警告,他又加請了一個數學老師,是師大數學系的學生,我討厭這些大學生。
才挨爸爸警告過兩三天,我又碰到了倒楣事。王老虎要我們星期一背英文,我把這件事完全忘了。那天早上到了學校才猛然記起來,我的記性實在不好。那一課是講空氣裡的水分子如何撞擊凝成雨點,顛來倒去,句句話都差不多。我沒去升旗,躲在教室裡拚命硬背,王老虎最恨學生背不出書,她說學英文,就要死背。她罵起人來,不給臉的,我試過一次,嚇怕了。我愈急愈背不出,心發慌,頭頂直冒汗,我收拾了書包,跑出學校,在新公園裡混了半天。爸爸接到曠課單後,有三天沒有跟我說話。他連眼角也沒掃我一下,吃飯的時候,他的臉黑得跟鐵板一樣,我低著頭,把湯泡在飯裡,草草把飯吞掉,躲進自己房裡去。媽媽裝不知道,爸爸不先發作,她不會開火的。
那三天我差點不想活了。要是爸爸即刻罵我一頓,甚至揍我一頓,我還好過些。我頂怕他黑臉,我心寒。出人意料之外,過了三天,大概媽媽疏通過一番,爸爸氣平了些,他向我曉以大義,著實的教訓了幾句,他說我要是這學期讀不及格,就別想再唸書,當兵去算了。最後還要我寫過悔過書,發誓不再逃學。
欸,我覺得做人真麻煩。
五
我從小就恨體育,我寧願生來就是個跛子,像我們班謝西寧那樣,坐在籃球場邊替同學們看管衣服。我比他們發育得早,十七歲的人,胳肢窩及大腿上的汗毛都長齊了,我們上籃球和足球課時,賴老師規定要我們打赤膊。他們都笑我是猴子變的,全身的毛,我恨透了。有一次踢足球,我躲到竹林子裡沒出來參加,賴老師罰我脫去外衣褲在操場中央做十個伏起挺身,他們都圍著我笑,高強蹲下來拍手叫我加油,杜志新用手拔我腿上的毛,我用腳蹬他。沒有蹬到。
學期中的時候,賴老師要我們做體能測驗,全是機械運動。他叫魏伯颺帶隊領我們去操場,他親自在單槓那兒挖沙地。前幾天下過雨,沙地都結成了硬塊。第一項測驗項目就是倒掛金鉤,我頂怕那個玩意兒,我從來沒有翻上去過,我的手臂跟身體一點都不平衡,細桿子似的,沒有勁道,放學時,我瞅著沒人,也去練過幾天單槓,可是無效,我的腿太長,拖在下面翻不下去。我們排隊坐在沙池旁邊等候,賴老師按著學號,一個個叫上去做。頭一號是高強,他簡直是個猴兒,渾身小肌肉塊,他一上體育課就脫得赤精大條,他在手掌上吐了一泡吐沫,抹把沙子,起身一縱就翻了上去。第二個是李律明,我以為他只會讀書,一定不會這套把戲。他脫下眼鏡,不慌不忙,居然一縱也上去了。我有點失望,心裡開始發虛了。賴老師一個一個叫著,我坐在沙地邊好像上了法場,等著去砍頭似的。他點到第三十號,我硬著頭皮走上去,抬頭看看那根槓子,天,那麼高。我也學他們在地上抹抹沙子,我明明曉得無濟於事,我在拖時間,作最後一分鐘的掙扎,我跳上去抓住了槓子,用力蹬了兩下沒有用,翻不上去。我拼命蹬踢,蹬得整個人在半空中來回晃盪。我猜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他們在我對面一直發笑。我跳了下來,聽見有人笑道:「楊雲峰踢得像只青蛙!」
賴老師不肯饒過我,他一定要我上去試。又是一番蹬踢。還是不行。他叫幾個同學上來托住我的屁股,往上用力一送,把我翻到空中去,我覺得一陣頭暈,心一慌,手滑開了,一跤摔進沙坑裡去。我覺得滿頭金星亂迸,耳朵雷鳴一樣。我趴在沙坑裡沒有動,嘴巴裡塞滿濕沙塊。我聽見他們笑得厲害,我寧願摔死了算了。
有一個人走來把我扶了起來,我一看,是魏伯颺。我趕忙低下頭把嘴裡的沙子吐掉,我乾笑著直說沒關係,我不願他看見我這副狼狽樣子。他扳起我的臉說:
「你的鼻子流血了。」
經他一講我才發覺一嘴巴的血腥氣,整個臉都摔麻木了。我感到有點頭暈,晃了兩下。魏伯颺趕緊抓住我的膀子,我掏了一下,沒有帶手帕。魏伯颺拿出他的來摀到我鼻子上說:
「你把頭仰起來,靠在我肩上,我陪你到醫務室去,你的臉色白得怕人。」
賴老師叫我先回家,不必參加降旗了。魏伯颺扶我到醫務室,裡面沒有人。他叫我躺下來,他去把楊護士請了來。楊護士用硼酸水把我鼻腔及嘴巴的泥沙洗去,用兩團棉花球塞到我鼻孔裡,我只好張開嘴呼吸,我的手肘及膝蓋也擦了,楊護士要替我擦碘酒,我不肯,我怕痛,她替我塗了點紅藥水。
我把魏伯颺的手帕用髒了,浸滿了血塊,我說拿回去洗乾淨再還給他。
「你不要說話,躺一會兒就好了。」他說。
「你去上課吧,我就會好的。」我說。
他不肯,他要送我回家,他說我的臉色太難看,他回教室清理東西,把我的書包也帶來了。他跟我慢慢走到大門口去。我的頭暈浪似的。他叫了一輛三輪車,我們一同上車。
走到半路,我的鼻腔又開始流血了。魏伯颺把手臂伸過來,他叫我把頭仰起來枕到他手彎裡,那樣血可以流得緩一些。鼻血流進我嘴巴裡,又鹹又腥,我把魏伯颺的手帕掩著嘴,慢慢將血水吐到手帕上去,天漸漸暗了,路上有電燈光射過來。我仰著頭感到整個天空要壓下來了。我覺得十分疲倦,一身骨頭都快散開了似的。
「楊雲峰,你今天真倒楣,你不會翻單槓,賴老師實在不該勉強你的。」
魏伯颺對我說道。不曉得哪兒來的一陣辛酸,我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來。平常我總哭不出來的,我的忍耐力特大,從小我就受同學們作弄慣了。我總忍在心裡不發作出來。爸爸媽媽刮我,我也能不動聲色。心裡愈難受,我臉上愈沒表情。爸爸有次罵我恬不知恥,因為他罵我時我沒有反應。可是枕在魏伯颺手彎裡,我卻哭得有滋有味。魏伯颺嚇得愣住了,他拍著我的背一直對我說道:
「喂,喂,別哭啦,這麼大個人,怎麼像娃娃似的。我們在大街上啊。」
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靠著魏伯颺失聲痛哭起來,魏伯颺叫三輪車伕停下來對他說道:
「請你把簾子掛起來,我弟弟的身體不舒服。」
我哭得更厲害,眼淚鼻涕鼻血塗得魏伯颺 一身。大哥二哥在家時從不理睬我。只要有人給我一句好話,我反而覺得難受。魏伯颺 沒有辦法,只得讓我哭個痛快。我下車時看見魏伯颺的衣服給我搓得稀髒。我指指他肩上的血塊,他笑著說沒關係,催我快點回家休息,我回到家中把臉上的血污洗淨,趕緊蒙頭大睡,我推說不舒服,沒有起來吃晚飯。我不讓爸爸曉得這天的事,他曉得了,一定又要說我沒出息的。爸爸的身體很壯,他老說在中學時,一口氣可以來上二十幾個倒掛金鉤。
(選自允晨出版《寂寞的十七歲》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