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十七歲
作者:白先勇
白先勇檔案
童年在重慶生活,後隨父母遷居南京、香港、台灣台北建國中學畢業後入台南成功大學,一年後進台灣大學外文系,青少時期深受中國古典小說和「五四新文學」作品的浸染。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同學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紐約客》,散文集《驀然回首》,長篇小說《孽子》等。近年更以「牡丹亭」青春版的演出,讓中國文學與崑曲藝術作最圓滿而跨越時空的呈現。
一
回到家裡,天已經濛濛亮了,昨天晚上的雨還沒有停,早上的風吹得人難耐得很,冰浸的。大門緊閉著,我只得翻過圍牆爬進去。來富聽到有人跳牆,咆哮著衝過來,一看見是我,急忙撲到我身上,伸出舌頭來舔我的臉。我沒有理它,我倦得走路都走不穩了。我由廚房側門溜進去,走廊一片渾黑。我脫了皮鞋摸上樓去,經過爸爸媽媽臥房時,我溜得特別快。
回到家裡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浴室裡去照鏡子,我以為一定變得認不出來了,我記得有本小說寫過有個人做一件壞事,臉上就刻下一條「墮落之痕」,痕跡倒是沒有。只是一張臉像是抽過了血,白紙一般,兩個眼圈子烏青。我發覺我的下巴頦在打哆嗦,一陣寒氣從心底裡透了出來。
我趕忙關上燈,走進自己房裡去,窗外透進來一片灰濛漾的曙光,我的鐵床晚上沒有人睡過,還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制服漿得挺硬,掛在椅背上,大概是媽媽替我預備好早上參加結業式用。我一向有點潔癖,可是這會兒小房裡卻整潔得使我難受,我的頭髮粘濕,袖口上還裹滿了泥漿,都是新公園草地上的,我實在不願泥滾滾的躺到我的鐵床上去,可是我太疲倦了,手腳凍得僵硬,腦子裡麻木得什麼念頭都丟乾淨了。我得先鑽到被窩裡暖一暖,再想想昨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心亂得慌,好多事情我得慢慢拼湊才想得起來。
二
說來話長,我想還是從我去年剛搭上十七歲講起吧。十六歲,嘖嘖,我希望我根本沒有活過這一年。
我記得進高一的前一晚,爸爸把我叫到他房裡。我曉得他又要有一番大道理了,每次開學的頭一天,他總要說一頓的。我聽媽媽說,我生下來時,有個算命瞎子講我的八字和爸爸犯了沖。我頂信他的話,我從小就和爸爸沒有處好過。天理良心,我從來沒有故意和爸爸作對,可是那是命中注定了的,改不了,有次爸爸問我們將來想做什麼;大哥講要當陸軍總司令,二哥講要當大博士,我不曉得要當什麼才好,我說什麼也不想當,爸爸黑了臉,他是白手成家的,小時候沒錢讀書,冬天看書腳生凍瘡,奶奶用炭灰來替他焐腳。所以他最恨讀不成書的人,可是偏偏我又不是塊讀書的材料,從小爸爸就看死我沒有出息,我想他大概有點道理。
我站在爸爸寫字台前,爸爸叫我端張椅子坐下。他開頭什麼話都不說,先把大哥和二哥的成績單遞給我。大哥在陸軍官校考第一,保送美國西點,二哥在哥倫比亞讀化學碩士。爸爸有收集成績單的癖好,連小弟在建國中學的月考成績單他也收起來,放在他抽屜裡,我從來不交成績單給他,總是他催得不耐煩了,自己到我學校去拿的。大哥和二哥的分數不消說都是好的,我拿了他們的成績單放在膝蓋上沒有打開。爸爸一定要我看,我只得翻開來溜一眼裡面全是A。
「你兩個哥哥讀書從來沒考過五名以外,你小弟每年都考第一,一個爹娘生的,就是你這麼不爭氣。哥哥弟弟留學的留學,念省中的念省中,你念個私立學校還差點畢不得業,朋友問起來,我連臉都沒地方放」
爸爸開始了,先說哥哥弟弟怎麼怎麼好,我怎麼怎麼不行,他問我為什麼這樣不行,我說我不知道。爸爸有點不高興,臉沉了下來。
「不知道?還不是不用功,整天糊裡糊塗,心都沒放在書本上,怎麼念得好?每個月三百塊錢的補 習 老師,不知補到哪裡去了。什麼不知道!就是遊手好閒,愛偷懶!」
爸爸愈說愈氣,天理良心,我真的沒有想偷懶。學校裡的功課我都按時交的,就是考試難得及格。我實在不大會考試,數學題目十有九會看錯。爸爸說我低能,我懷疑真的有這麼一點。
爸爸說這次我能進南光中學是他跟校長賣的面子,要不然,我連書都沒的讀,因此爸爸要我特別用功。他說高中的功課如何緊如何難,他教我這一科怎麼念,那一科該注意些什麼。他仔仔細細講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平常爸爸沒有什麼和我聊的,我們難得講上三分鐘的話,可是在功課上頭他卻耐性特大,不惜重複又重複的叮嚀。我相信爸爸的話對我一定很有益,但是白天我去買書,買球鞋,理髮,量制服,一天勞累,精神實在不濟了。我硬撐著眼皮傻愣愣的瞪著他,直到他要我保證:
「你一定要好好讀過高一,不准留級,有這個信心沒有?」
我愛說謊,常常我對自己都愛說哄話。只有對爸爸,有時我卻講老實話。我說我沒有這個信心,爸爸頓時氣得怔住了,臉色沉得好難看。我並沒有存心想氣他,我是說實話,我真的沒有信心。我在小學六年級留過一次級,在初二又挨過一次。爸爸的頭筋暴了起來,他沒有做聲,我說第二天要早起想去睡覺了,爸爸轉過頭去沒有理我。
我走出爸爸房門,媽媽馬上迎了上來,我曉得她等在房門口聽我們說話,爸爸和媽媽從來不一起教訓我,總是一個來完另一個再來。
「你爸爸──」
媽媽總是這樣,她想說我,總愛加上「你爸爸」我頂不喜歡這點,如果她要說我什麼,我會聽的,從小我心中就只有媽媽一個人。那時小弟還沒出世,我是媽媽的么兒,我那時長得好玩,雪白滾圓,媽媽抱著我親著我照了好多照片,我都當寶貝似的把那些照片夾在日記本裡,天天早上,我鑽到媽媽被窩裡,和她一齊吃「芙蓉蛋」,我頂愛那個玩意兒,她一面餵我,一面聽我瞎編故事,我真不懂她那時的耐性竟有那麼好,肯笑著聽我胡謅,媽媽那時真可愛。
「你爸爸對你怎麼說你可聽清楚了吧?」
走上樓梯回到我自己房裡去,媽媽跟了上來,媽媽的脾氣可不大好,爸爸愈生氣愈不說話,媽媽恰巧相反。我進房時,把門順帶關上,媽媽把門用力摔開罵道: 「報應鬼!我和你爸爸要給你氣死為止,你爸爸說你沒出息,一點都不錯,只會在我面前耍強,給我看臉嘴,中什麼用呀!委委瑣瑣,這麼大個人連小弟都不如!你爸爸說!」
「好了,好了,請你明天再講好不好?」我打斷媽媽的話說,我實在疲倦得失去了耐性。媽氣哭了,她用袖子去擦眼淚,罵我忤逆不孝,我頂怕媽媽哭,她一哭我就心煩。我從衣櫃裡找了半天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她。真的,我覺得我蠻懂得體諒媽媽,可是媽媽老不大懂得人家。我坐在床上足足聽她訓了半個鐘頭。我不敢插嘴了,我實在怕她哭。媽媽走了以後,我把放在床上的書本,球鞋,統統砸到地上去,趴到床上蒙起頭拼命大喊幾聲,我的胸口脹極了,快炸裂了一般。
三
我不喜歡南光,我慢些兒再談到它吧。我還是先講講我自己,你不曉得我的脾氣有多孤怪,從小我就愛躲人。在學校裡躲老師,躲同學,在家裡躲爸爸。我長得高,在小學時他們叫我傻大個,我到現在走路還是直不起腰來。升旗的時候,站在隊伍裡,我總把膝蓋彎起來縮矮一截。我繼承了媽媽的皮膚,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白臉」,有人叫我「大姑娘」。我多麼痛恨這些無聊的傢伙。我常在院子裡脫了上衣狠狠的曬一頓,可是曬脫了皮還是比別人白,人家以為我是小胖子,因為我是個娃娃臉,其實我很排,這從我手梗子看得出來,所以我總不愛穿短袖衣服,我怕人家笑。我拘謹得厲害,我很羨慕我們班上有些長得烏里烏氣的同學,他們敢梳飛機頭,穿紅襯衫,我不敢。人家和我合不來,以為我傲氣,誰知道我因為臉皮薄,生怕別人瞧不起,裝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其實我心裡直發虛。
我不是講過我愛扯謊嗎?我撒謊不必經過大腦,都是隨口而出的。別人問我念什麼學校,我說建國中學;問我上幾年級。我說高三。我乘公共汽車常常掛著建中的領章,手裡挾著範氏大代數。明明十七,我說十九。我運動頂不行,我偏說是籃球校隊。不要笑我,我怕人家瞧不起。爸爸說我自甘墮落,我倒是蠻想要好的,只是好不起來就是了。
我找不到人做伴,一來我太愛扯謊;二來我這個人大概沒有什麼味道,什麼玩意兒都不精通。我貼錢請小弟看電影他都不幹,他朋友多,人緣好,爸爸寵他,說他是將才。小時我在他腿子上咬下四枚牙印子,因為媽媽有了他就不太理睬我了。我想著那時真傻,其實我一直倒蠻喜歡他的,可恨他也敢看不起我,我一跟他說話,他就皺起鼻子哼道:「吹牛皮」。
一到禮拜天,我就覺得無聊。無聊得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我買了各式各樣的信封上面寫了「 楊雲峰 先生大展」、「楊雲峰同學密啟」、「楊雲峰弟弟收」。我貼了郵票寄出去,然後跑到信箱邊去等郵差,接到這些空信封,就如同得到情書一般,心都跳了起來,趕忙跑到房裡,關起房門,一封封拆開來。媽媽問我哪兒來的這麼多信,我有意慌慌張張塞到褲袋裡,含糊的答說是朋友寫來的。
禮拜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去看京戲,小弟有的是朋友,家裡只有我孤鬼一個。我只有把來富放到客廳來做伴,來富傻頭傻腦的,我不大喜歡它,它是小弟的寶貝。我覺得實在無聊了,就亂打電話玩,打空電話。有時我打給魏伯颺,他是我們班長,坐在我後面,在南光裡只有他對我好。其實他家裡沒有電話,我是在瞎鬧。我跟他說煩死了,一晚上抽了兩包香煙。我常偷媽媽的香煙抽,抽煙容易打發時間。我跟魏伯颺說如果不要剃光頭,我簡直想出家當和尚,到山裡修行去。我告訴他,我在家裡無聊得很,在學校裡更無聊,倒不如雲遊四海,離開紅塵算了。我在武俠小說裡常常看到有些人看破紅塵入山修道的。
有時我打給吳老師,她是我小學六年級的 國文 老師。我碰見這麼多老師,我覺得只有她瞧得起我。她把我那篇「母親」貼到壁報上去,裡面我寫了媽媽早上餵我吃「芙蓉蛋」的事,我得意得了不得,回家興沖沖講給媽媽聽,媽媽撇了撇嘴道:「傻仔,這種事也寫出來。」媽媽就是這樣不懂人家。不知怎的,我從小就好要媽媽疼,媽媽始終沒理會到這點。我喜歡吳老師,她的聲音好柔,說起國語來動聽得很。我不大敢跟我同年齡的女孩子打交道,在班上不是她們先來逗我,我總不敢去找她們的。不知怎的,她們也喜歡作弄我。我告訴吳老師聽,我考進了建國高中,第一次月考我的國文得九十分,全班最高。我答應過年一定去跟她拜年。其實吳老師早嫁人了,跟先生離開台北了,我去找過一次,沒有找到她。
我會這樣自言自語拿著聽筒講個個把鐘頭,有一次給小弟撞見了,他說我有神經病,其實我只是悶得慌,鬧著玩罷了。
我在家裡實在悶得發了餿,沒有一個人談得來的。爸爸我可不敢惹,我一看見他的影子,早就溜走了。我倒是很想和媽媽聊聊,有時爸爸出去應酬,撂下她一個人在客廳裡悶坐,我很想跟媽媽親近親近。可惜媽媽的脾氣太難纏,說不到三句話,她就會發作起來。先是想念在美國西點的大哥,想完大哥又想二哥,然後忽然指我頭上來說:
「還不是我命苦?好兒子大了,統統飛走了,小弟還小,只剩下你這麼個不中用的,你要能爭點氣也省了我多少牽掛啊!你爸爸老在我面前埋怨,說你丟盡了楊家的臉,我氣起來就說:生已經生下來了,有什麼辦法呢,只當沒生過他就是了。」
說完就哭,我只得又去找手帕給她。去年暑假我偷了爸爸放在行李房的一架照相機,拿去當了三百塊,一個人去看了兩場電影,在國際飯店吃了一大頓廣東菜,還喝了酒,昏陶陶跑回家。當票給爸爸查到了,打了我兩個巴掌。那次以後,爸爸一罵我就說丟盡了楊家的臉,我不曉得為什麼幹下那麼傻的事情,我猜我一定悶得發了昏。
我對我補 習 老師也沒有真心話說。我的補 習 老師全是我爸爸派來的奸細。補 習 老師頭一天來,爸爸就把他叫去,把我從小到大的劣跡,原原本本都抖出來,然後交待他把我的一舉一動都要報告給他聽,他跟補 習 老師所講的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因為我們家個個都有偷聽的本事。
你說叫我跟誰去說話,只有跟自己瞎聊了。不要笑話我,我跟我自己真的說得有滋有味呢。
(選自允晨出版《寂寞的十七歲》)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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