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報文學獎散文組第一獎》活得像一則笑話(下)
不知道為什麼,那則笑話,以及關於我們那如笑話一般要到結局乍然翻轉的半生,竟優美的像詩句一般,總讓我似悲又喜的,想要流下淚來。
最後一次在公眾場合表演這則笑話,是在一場學術頒獎典禮上,我是受獎對象,亦是致詞者,在這個亦像是成年人捉對廝殺在專業領域玩起的大型團康活動中,我享受著燈光一路相逐,站在台上接受眾人目光寵眷的虛榮感。那一刻,我想,也許人生就是這樣一場又一場的團康遊戲也說不定。
我且一如患了熱病的患者似譫譫噫語著,站在講台前開了口便停不下來,知道那裡該懸宕,那裡宜適度的加快,什麼時候自曝其短反而不失禮還能拉進彼此距離,那時又該關鍵性的壓低聲調一字一句將自我主張化成鉛彈打進聽眾耳殼中。然後,那個關鍵性的一刻到來,我清了清嗓,照例來上一段前言鋪敘,將自己帶入故事中好製造似幻疑真的擬真感,之後,敘事規則、案例、臨場感十足的事發地點,厲鬼與倒楣學生,而這一切便發生在頒獎會場上。故事的尾巴,照樣是那讓人腦筋一時轉不過來鬆脫且無厘頭的回答,「你聽說的那個,是夜間部的,我讀的,是日間部。」
會場迴盪著鼓掌聲與口哨聲,那一刻,我知道,我又完美的征服了自己一次,如果說,之前怯弱的自己害怕成為注目的核心,是恐懼於「因失敗被拱出」、「拱出而又表演失敗」那雙重的失敗,那麼,我能在成功者的舞台上代表發言,是否也可以代表,是加倍的成功呢?
我揮著手下台,轉身的剎那,主持人宣布,「聽說得獎人的父親也來到現場,那麼,我們請他也為大家說幾句話。」
那一刻,舞台的高低差化為平面,我父站起身,縱然是在台下,我卻覺得他的身影如此巨大,似乎總在更高處向下望,我忽然知道,這一切,我能如鯨魚出水成功翻浮上水面,那個支撐點如此薄弱,其實源於父親的一則笑話,而我父什麼都知道了,更知道如何把這一切亦轉化為笑話。
我父輕拍著麥克風,照例清清嗓子咳了一聲,且說,「很多年以前,我說過一則笑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一天,它又回到我的耳邊又還給了我。」
作為開場白,我父全然不顧我乍然翻白的臉色,那之後,嘩啦嘩啦,我那畏縮而蒼白的過去便成笑話長長的引子,不同的是,這一次,引子本身便令人發笑,我懊惱著,明明是在台下了,但為什麼,眾人的目光,還是聚集在我身上。
我父笑話的高潮是,「你聽說那個,是我以前告訴他的,現在我說的,是他的笑話。」
同樣的笑話翻了又轉,製造另一波所料未及的高潮。我不知道笑話能夠逆轉翻幾層再被引述和言說,當下卻有一種,我活了這麼多年,那些隱忍和受過的傷害,無論失敗了或成功,終究,成為父親嘴下一則笑話。
彷彿,活著,便像一則笑話般。
笑話在這裡結束。但又才真正開始。聽眾皆散去。之後的餐會,人們或對我拍肩示意,或出言讚美,嘴角勾起話題所及,我總似乎能在每一則段話那漲溢著禮貌性修辭或機智雙關之語言表面,察覺其隱浮的冰山銳角。她們眼前的我是怎麼樣子,是不是看穿了言語修飾之服裝包裝之光環圍繞之年歲加添之那個虛胖的我,在那裡頭,父親的笑話當作指標,所指出的,依然是團康活動裡,那中了一二三木頭人咒語不敢妄動的小男孩。
「你為什麼要說出來!」
和父親合照的空檔,閃光燈一爆再爆,光影過隙,我嘴上維持著U字型的微笑,白齒紅唇,咬著牙由縫隙竄出那極薄極脆,卻無比堅韌的怒意。
我父聳聳肩,很有風度亦由齒縫發聲,「不過就是一個玩笑,不是嗎?」
閃光燈炫目,就此留下一張彆扭的照片,父子皆在畫面上笑的燦然,相似的臉型,極親暱的肩靠肩像兩個連體嬰,其中卻隱藏一種碰撞的張力,不知從哪個部分開始,連嘴唇上揚的曲線都都被扭曲了。
此後,我再也沒有說過這則笑話。
許久之後,當父親早已經永遠的離開我。偶爾在社交場合或著是團康活動上,聽到這一則笑話,我總不免想起父親,並偷偷的追想著,此刻說笑話的那人,是否也曾經在我或著我父親的生命場合中出現過,我們的時間曾相重疊,我的聲紋疊上他的記憶皮質層,也接通了他心裡的某個什麼,所以他在記憶中複製了這樣一段插曲,又或著,這一則笑話憑藉著口敘以及各種可能的媒介傳遞,愈漸變形且流傳昭遠。他已經脫離我們的敘述語境,獲得了自己的生命。
彷彿我之於我父。
每當我再度追憶起我父,那曾經彼此相愛且相傷害的至親之人,感性的敘述他所留下給我的,種種實質或著無從窺見的影響時,總要提上這麼一段。
「不過就是一個玩笑,不是嗎?」
我彷彿要哭出來,卻又紅著眼微微笑著,且說。
「你聽說的那個,是晚上出來的,我說的那個,他一直都在這裡。」我輕輕的壓著胸,感受團康遊戲勝負揭曉就要宣布懲罰的一瞬間,那微微的不安,以及知道大局底定之後吐一口大氣似的了然。
不知道為什麼,那則笑話,以及關於我們那如笑話一般要到結局乍然翻轉的半生,竟優美的像詩句一般,總讓我似悲又喜的,想要流下淚來。(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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