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杭波症候群是克雷杭波氏以其姓氏命名的精神病症,患者深信名人或有權位之人和自己有親密戀情,若非是讀Ian McEwan的小說,我根本不知道有這種病症,但K小聲說,克雷杭波症患者異常眾多……
上了車才發現忘記帶地址。
雖然知道粗略的地點,但因為不是掛有招牌的店面,沒有明確的地址要碰運氣找到那地方似乎不可能。果然在我抱著自信的地點,舉目望去一片荒涼,寥寥幾棟房屋當中似乎任何一棟都不像是目的地。我只好打電話給H,H是派對的舉辦人尚恩的好友,我猜想他肯定也受邀,不料,「派對?今晚?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H在電話那頭說,令我臉上發熱,一直道歉,自覺這電話打得彷彿包含示威之感,我在受邀名單當中,而H沒有。掛了電話,乾愣了半天,想不出還有哪個我認識的人也可能在受邀名單之列,胡亂猜只會冒同樣尷尬的險,偏偏我的手機裡沒有尚恩的電話,竟想不出別的辦法,硬著頭皮再一次打給H。H在電話裡聲音和悅,一派輕鬆淡然,管他心裡就算真不介意,我都感到狼狽,懊惱自己心思之粗。
從H處得知尚恩的電話,才正要撥出,尚恩打來了,早知道一開始就不需要打給H,等著尚恩打來就好了。我若心思細密,就不會犯這種錯誤,但我若心思不夠細密,也就不會意識到自己犯的錯誤。總覺得這種不安是來自某種災難的後遺症。
H選擇的地點很古怪,是位佛像雕塑家的工作室,屋內連地板都沒有,是水泥地,紅磚牆,放著一張長桌,鬼氣森森,後來才知道水泥地和紅磚牆都是刻意裝潢的,但管他是否刻意,粗陋的感覺很真實,繼而想到,這竹子製作的椅子搞不好出自名家設計師之手,還所費不貲。
這是個很小型的派對,參加的人不多,不到二十個,當中有五、六個我不認識的面孔,我在桌子旁空著的一個座椅坐下,旁邊坐著的是一個做政治評論的新人,在電視上見過幾次,剛巧就看到被轟得最慘的一次,看的時候覺得可憐,不過,去碰跟政治有關的東西,臉皮一定要夠厚,這種入門洗禮都跨不過也不行。我來之前還不知這派對的名目,原來是雕塑師的新作品完成。兩尊佛像,打開遮布的時候我真是嚇一跳,一尊是頭像;佛像一般的臉與凡人不同,其超凡脫俗使得五官輪廓有種抽象感,好像那不是一張臉,而是雲朵美麗曼妙的流動;西方的聖像則不同,耶穌基督有各式各樣的臉,但卻都活脫脫是一張受苦男人的臉,因為神之子被派到人間,就是以凡人肉身行走於世,自然有張凡人的臉,但這佛像令我震驚之處不是祂也有人性化的容貌,而是祂的臉跟尚恩的臉簡直一模一樣。
以當一尊佛像的臉來說,用尚恩的面容實在顯得太突兀,這尊佛像的臉甚至微微作出尚恩習慣性略瞇著眼,那種眉毛和眼睛距離靠得很近的迷濛感,且尚恩的鼻子很細,豐厚的嘴唇太過性感,說到此,近年男人流行豐厚的嘴唇,無論是東西方新冒出頭的年輕俊美的偶像男星,都有豐厚的嘴唇。
另一尊佛像是裸身像,就和之前描述的頭像狀況一樣,普通佛像的身體也不是真人的體態,而是由更圓滑渾融的線條組成,不似西方的希臘羅馬神像有著凡人血肉肌理,而這尊佛的全身像卻十足是個人類胴體的裸男子,我沒見過尚恩的裸體,從穿著衣服的他的外觀來看也許會有錯覺,但我敢說尚恩也是這尊裸像的模特兒。這裸像的身材並非黃金比例,體態亦不健美,胸肌也不發達,手臂和大腿都稍嫌瘦弱。
既然是雕塑家的作品發表,卻不見雕塑家本尊,一問之下,這傢伙從白天就開始喝酒,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真讓人驚訝,他還是當了十六年和尚,才還俗沒幾年的,不過聽說還俗之後,一切回到跟出家之前沒兩樣,所有惡習都在一瞬間恢復,出家之前就是個很愛亂來的怪人。
今天的酒可都是由我所供應,叫酒商直接送來的,那是之前兩次參加酒商辦的派對贏得比賽的獎品,一共二十四瓶V.S.O.P.。現在人們不時興喝白蘭地,喝蘇格蘭威士忌和紅酒居多,我問尚恩有沒有關係,他說管他的,又說雕塑家嗜酒如命,雖然喝酒也是挑剔的,但不得已的時候也照單全收,只要有酒就好,我心想他倒只在乎那雕塑家怎麼樣。
我到處閒晃,跟認識的人打打招呼,不意也聽到各種零零落落的話題。「他拿到的是經營權嗎?你不是一直跟他很熟?」「他現在對我很有戒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表現得很明顯。」「別看報紙說的,那是鬼扯,我才剛從澳洲回來。」「我也這麼想,我一直打給你都沒找到人,我就猜你出國了。」「我不是因為出國才關手機,只是這件事實在是太煩人了。」「他們兩個是好朋友嘛!聽說會一起出國玩,我不知道他們好到什麼程度,不過反正就是一丘之貉。」「他們兩個倒真的有相似之處,一到鏡頭前面都會口吃。」「我上個禮拜在他的手機留話,昨天才得到回音,這麼巧,他打來的時候我也沒開機,他也是留話。反正,我已經仁至義盡了。」「這樣說來還是沒談到癥結。」「管他那麼多,他也是很可憐……」「千萬別告訴人是我說的,這件事天底下我只跟你說了,不可能有別人知道,她自己絕對不會說出去,否則會天下大亂。」「真可惜,我也覺得這過程太刺激了。」「別嚇我,你真的不會說出去吧?」
尚恩準備了壽司,不過一下子就被吃光了。
我聽到有人的交談中出現「克雷杭波症候群」這個字眼,說話的人是精神科醫生K,和一個我也認識的音樂家,我立刻也加入談話。克雷杭波症候群是克雷杭波氏以其姓氏命名的精神病症,患者深信名人或有權位之人和自己有親密戀情,若非是讀Ian McEwan的小說,我根本不知道有這種病症,但K小聲說,克雷杭波症患者異常眾多,只要是有名氣的人,幾無例外都會碰到,在場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曾私下告訴過他,他們曾遭克雷杭波症患者騷擾過。我驚訝的不是舉目望去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有此不幸遭遇,而是此地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是K的病患!被克雷杭波症患者侵入生活圈的話,不僅聲名受累,有時還影響家庭或原本的愛情關係,我也遭逢過顯然是克雷杭波症候群造成的困擾,所幸沒碰過像在場許多人曾遇到的,對方公然到家裡來,或者到工作的地方胡鬧的麻煩狀況,但是在背後胡鬧就已經教人夠受了。克雷杭波症患者的想像力究竟從何而來,令人費解,因為其所杜撰的情境內容異常真實,尤其是瑣碎的生活細節,出神入化,難以讓人相信那是編造的。K開玩笑說克雷杭波症患者是天生的小說家,寫小說的能力讓真正的小說家自嘆弗如,我連連點頭,因為當初我收到這種人寄來的信的時候也是瞠目結舌,裡頭記載的日期、地點、人名、事件種種,都煞有介事,這種東西拿出去,恐怕外人都會相信他,不會相信我。
「你可聽說過X的事?」音樂家問我。
X在大學教書,幾年前因意外殘廢,但詳情我不知道。
結果X也是克雷杭波症受害者,只是他的例子很特別,X是同性戀者,但這一直是祕密,暗地裡他交過不少男友,甚至包括和男學生有性關係,但周圍的人並不知道,這個女人冒出來說是X的女友,且在校園到處散播,並說曾懷X的孩子,但背著X拿掉了。這令X非常狼狽,他雖極力澄清,但正如先前說的,克雷杭波症患者的虛構能力卓越超凡,同情者眾,一面倒向那女人,X苦笑說清者自清,但另一方面卻竊喜這女人無疑讓一直以來懷疑他是同性戀者的人無話可說。不料縱容對方的結果導致悲劇,一天X與情人幽會,晚上從對方住處出來的時候,感覺自己遭到跟蹤,甚至懷疑對方手中持有刀械企圖刺殺自己,X加快腳步,對方便也跟著加速,X拐入岔路,對方也跟進,X終於在慌張之下狂奔,跑過馬路時摔倒,遭卡車輾斷一條腿。
音樂家提這事時,臉上帶著點微笑,若遭逢類似的倒楣事,但得知有其他受害者的下場更悲慘,自己大概會慶幸一番,原來的憤恨不平也跟著減輕了吧!
我注意到有人持攝影機在進行拍攝,感到有點狐疑,但我只是提高警覺,小心避開而已。倒是我注意到有個唇紅齒白的男子,好像是某旅遊還是美食節目的外景主持人,也是個新人,那攝影機沒在拍他,他自己倒是不時移動位置,每到定點,都神不知鬼不覺自憐地拍出各種矯情的pose。音樂家發現了攝影機,吵嚷起來,尚恩這時走過來,一手搭在那持攝影機的人肩膀上,笑嘻嘻地說那人是導演R,在拍紀錄片。「什麼鬼紀錄片啊?我可沒有准許你拍。」音樂家說。「你的部分全部剪掉就是了嘛!到時候別後悔噢!」尚恩說。「簡直是亂來。」音樂家說。尚恩穿著我最喜歡的男性裝扮,白色襯衫,藏青色牛仔褲,黑天鵝絨外套。
我再一瞧那導演,發覺很面熟,仔細想想,不但是以前見過的人,而且交情還不只如此。我對人很健忘,並非情薄,而是天生有這方面缺陷。
「他只是拍點東西參考,為了他的新電影,」尚恩說,「他要拍一部逗馬片。」
「誰准他在這裡亂拍的?你吧?你事先有跟我說嗎?」音樂家仍舊很激動。
「逗馬片是什麼?」音樂家一會兒才回神。
「他打算寫一個故事,全部內容就是一個派對上發生的事情。」尚恩轉過臉,咧開嘴笑著對我說,「怎麼樣?確實很適合逗馬吧?」
(一)
【2008/04/1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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