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你似乎清楚看到死神一直站在他的肩膀上,活像死神是他的守護天使,剛開始你會有點吃驚,但久了你會很納悶那個穿黑斗篷手持鐮刀的傢伙幹嘛不快點把他帶走……
一個個子很高的女孩走了過來,我很少碰到比我高這麼多的女人。「她就是小幸,我跟你說過的。」那導演對我說,我一頭霧水,忽地我輕拍一下額頭,我想起來了,這導演R曾經找我寫一個劇本,就是要為小幸量身訂做的,當時為此我還跟R見過兩次面討論這件事,第一次約在他的工作室,第二次約在咖啡廳,他遲到兩個鐘頭,若不是因為我剛巧有稿子要趕,坐咖啡廳順便寫稿,我怎麼可能等個半生不熟的人等上兩個鐘頭!那時他說要讓我和小幸見面,我嫌麻煩,說不用,告訴我小幸的特徵就好了,他只說很高、氣質典雅,就只這麼兩個形容詞,光靠這兩個詞要琢磨出小幸的形象,說老實話,完全想不出來,後來因為沒找到錢,這個戲也沒拍。現在瞧瞧這女孩,要說氣質典雅似乎有些勉強,相貌也很平凡,不過給人感覺挺老實的就是了,我還半開玩笑跟尚恩小聲說,R如果能成為李安的話,小幸算是個湯唯呢!R拍過幾部片子,我以為全都沒做過商業放映,後來有人跟我說,全都上過院線,我還吃了一驚。
R跑來指揮大家「進行一場精采的交談」,眼看眾人正打算拒絕,評論家卻突然毫不介意逕自開口談起時政,因為內容是關於文化政策,倒也很快引起話題,包括對文化預算、意識形態掛帥、官僚態度、充滿不食人間煙火的外行決策、私相授受的批評,說到私相授受,不免點名大開殺戒,我內心暗自莞爾,想起我過去的心得,派對這東西不能不參加的原因是,只要你不在場,你就會是那個被談論的人。不過談得雖然「精采」,但導演R的表情顯得有點無聊。
幾個帶頭的高談闊論,慢慢一小撮一小撮人便游離開來,捉對壓低聲音聊別的,為此醫生K還被導演R喚住,「你說那麼小聲我聽不到!」R喊。「就是故意不給你聽到啊!笨蛋。」K旁邊的音樂家說。
小幸和另一個女孩兒聊起國內最稱得上時尚代表的男子為何,此時唇紅齒白的外景主持人也伸長脖子湊了過來。醫生K在我另一側,和小幸搭話那女孩,越過中間的我問醫生K,尚恩和雕塑家是不是一對?醫生K聳聳肩,說沒聽說過,音樂家則跑到我耳邊小聲說:「這女的真是個十三點。」不知為何,評論家從文化政策的世界突然抽離,變魔術地像一尾泥鰍般滑進這邊的水田,「有些快樂是邪惡的,不是嗎?」他忽然問道。「快樂全都是邪惡的。」音樂家禮貌地說,但他的禮貌,看起來有點喝醉了的樣子,喝醉的人坐直著,裝出矜持的那種模樣。「男同性戀全都看起來很猥褻,女同志好一些。」一個娃娃臉的男子說,他是投資顧問,最近正跨足藝術品買賣投資這個熱門領域。並沒有人認真再討論關於同性戀者的話題,有人提到占星,在文壇,星座這個話題很受歡迎,但是在這裡似乎有點冷,投資顧問聊了些占星術對投資上的幫助後,因為今年沒有什麼有趣的大預言,這個話題也很快被遺棄。說到遺棄,一個年近五十男人(我還真不知他是誰)說起新一代的嚴重失落,但有人反駁,這是每一代老人的家常話。評論家延續這個論點,說時代的變遷就跟房子的裝潢一樣,有個詩人則用名畫的塗改和修復來比喻。
啊!我談到了詩人,這我又不得不提尚恩了,此時正巧他也顯得有些奇異的亢奮,小幸剛才問我尚恩是做什麼的,這還把我問倒了呢!幸虧尚恩最近喜孜孜地到處說他開始寫詩,於是我有可回答的東西,我就說尚恩寫詩。尚恩前一個嗜好是玩車,他以前是運動員,但很早就因為受傷退休了,隔一段時間便玩玩不同的東西,我心裡也納悶尚恩靠什麼維生,才這麼想,尚恩就敲敲杯子以高聲量說他有話要說,尚恩揚起下巴,一派驕傲的表情,轉過臉的時候,視線與我相對,那一瞬間我就一清二楚,這傢伙醉得很厲害。
尚恩開始抱怨愁煩錢的問題讓他不能專心寫詩,一旦有俗務,他就無法完全沉浸在詩的世界裡,希望大家能捐錢給他,以免葬送一個天才詩人的創作生命。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胡鬧還是當真,但有好幾個人竟馬上嚴肅看待此事,並沒有意思要自己掏出錢來,倒是一個接著一個想幫尚恩想湊錢的方法,有人說他可以提供住的地方,這是一件很慷慨的貢獻,但尚恩根本不缺住處,說到後來在場的人都同意捐出一百元來買樂透彩券,籌募尚恩寫詩基金,如果全都槓龜的話,這事就算到此為止。
尚恩偷偷對我吐了吐舌頭。
之後有人聊起了三個死人,近期死的,近期指的是這半年內,真有不少。有人問我是否曾替他們寫過追悼的文章,我說沒有,然後我有點意外地發現,在場除了我,沒有人是寫文章的,詩人雖然寫詩,不過還是有些另當別論,當然他們可以詩的形式表達任何意見,包括追悼,這一定的,還有比詩更適合嗎?也包括作政治評論,至於那評論家,他原則上是說的比寫的多。
他們談到畫家F,說他得了一種病,有人說是癌症,但沒有人說得出來是什麼癌,有人說不是癌,是種罕見疾病,自然也有人暗示和縱慾過度有關,反正,他快死了,現在大家看到他都把他當個死人看。感覺你似乎清楚看到死神一直站在他的肩膀上,活像死神是他的守護天使,剛開始你會有點吃驚,但久了你會很納悶那個穿黑斗篷手持鐮刀的傢伙幹嘛不快點把他帶走,化妝舞會持續得太久,連大白天也漫步到街上未免就古怪了,再有同情心的人也覺得他剩下的那另一隻腳何不趕快也跨進墳墓才教人鬆一口氣。音樂家說我可以開始著手寫F的追悼文章了,他是認真說的,並沒有譏諷的意思。
有個廣播節目主持人談及A,A不是近期死的,是去年死的,她提到A講過一個小故事,大概是在她的節目裡說的,她正要說到情緒的爆點上(也就是說那時她會哭),尚恩忽然舉杯說:「敬死人!」
因為這三個字究竟是一種興之所至的致敬,還是亢奮的惡意,無人搞得清楚,皆猶疑不決是否要跟著舉杯,最後只有尚恩自顧自一飲而盡,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附和。
我問音樂家,近來除了總是和藝人合作通俗音樂的表演之外,是否有自己真想搞的東西?他皺著眉,一臉很痛苦的模樣,我猜想這問題是有什麼地方刺痛他,因此有些內疚感,後來發現與這無關,他只是被問倒而已,且不是因為這問題有多難。如果你問一個問題會令對方難以回答,可能會有些成就感,好像這問題有多傑出,或者高深,意味層疊豐富。常演講的人有個訣竅,當有人發問時,一律先來上一句「這問題問得好」,彷彿問題本身較答案來得重要。問題引人思索,但答案有時只是迂腐的垃圾。你一定有這個經驗,記得自己問了別人什麼,卻不記得對方回答了什麼。但即使是笨問題也會使他陷入痛苦。過於愚笨的問題也會令人答不出來,我們通常會對笨問題視若無睹,假裝沒聽見,或者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電視的叩應節目中,當敵對的質問來了的時候,那些嫺熟這套遊戲的人會馬上翻白眼,問題都還沒問完,導播就會去帶那個表情鄙夷的鏡頭,充分暗示這問題內容的滑稽與不可靠。
音樂家沉吟著似要開口,但我懷疑他肚子裡有沒有答案,此時雕塑家走出來了,一臉沒睡醒的模樣,理著個光頭,大概是和尚當慣了,覺得沒有頭髮比較輕鬆自在吧?或者習慣了自己沒有頭髮的模樣,總之,因為頭型很好,光頭看來也不錯。穿著藍色襯衫,領子還漿得挺挺的,實在出人意料之外,我原先的想像,雕塑家似乎都應該是野人一般,留著雜亂的絡腮鬍子,這種想像當然是無謂的,畢竟不是想要有絡腮鬍子就留得出來。雕塑家的臉孔很乾淨,時常流露出受驚小鹿的眼神,一陷入思考就抿著嘴唇,與我原先的想像相比,真是絕倒。
「你那兩件新作,真的是很棒。」評論家說。
雕塑家輕啟嘴唇啊了一聲,露出驚訝的表情。
「佛像。」評論家又說,提醒他似的,確實是提醒,因為雕塑家顯然很茫然。「噢,是噢!」他喃喃囁嚅兩聲,開始抱怨肚子餓,尚恩解釋壽司都吃完了。「可是,我真的很餓。」他這麼說的時候,模樣像孩童一般,很可愛,他低下頭,把手在襯衫上抹,好像這是他平常愛做的動作,然後他又再度露出愕然的表情,「原來我把我最好的衣服穿出來了……」他低下頭,仔細凝視他的袖子,然後猛一抬頭,睜大了他那雙吃驚小鹿的美麗眼睛,「我都沒發現……這是藍色的那件。」他宣布。
「你那兩件塑像,花了多久時間做的?」一個年輕女人問,剛才我好像聽人說她在藝廊工作。
「我覺得這裡有風吹過來……」雕塑家聳起肩膀搓著自己的手臂,他掀起袖子看,「媽的,我起雞皮疙瘩了……」
「你才讓人毛骨悚然,」尚恩說,「我去幫你買吃的,你想吃什麼?」
隨即聽到令人作嘔的聲音,不知道是誰在後面嘔吐,有人回頭看,但明智的人都沒有回頭。「啊!吐出來好過多了,剛才真的好難受……」是那外景主持人的聲音,但這句話才說罷,又是嘔吐聲,聽起來像一種來勢凶猛的瀉肚子,嘩啦啦的。雖然告訴自己千萬別回頭看,但還是忍不住,一轉臉便瞧見外景主持人眼睛飽含淚水,下巴還黏著嘔吐物,一臉無辜的模樣。「沒想到酒量這麼差,特地在來這之前吃飽的,心想比較不容易醉,人家不是說空腹不能喝酒嗎……」
尚恩懶得出去買吃食,打電話叫披薩,在看到嘔吐之後馬上聽到叫海鮮和牛肉披薩的聲音實在令人反胃。
「虛偽,究竟人要如何不虛偽地活在世上?」雕塑家忽然說。
他的聲音雖然有氣無力虛無縹緲,但不知為何卻清清楚楚地傳送到耳旁。
有人似不以為然但謹慎禮貌地問道:「你暗指我們都是虛偽的人嗎?」
一股屏息等待的氣氛,好像人人都聽到神諭的聲音:「你可知道你正要進行的是一個嚴厲的指控!」然而雕塑家泫然欲泣的眼神卻與這很不匹配。
「你所謂的虛偽,指的是說謊嗎?」醫生K問,他看起來不像是真的問這個問題,倒很像包圍綁匪藏匿之處的警察,或者企圖接近站在樓頂上打算跳樓的人,小心翼翼地進行語言的誘導。 (二)
【2008/04/1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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