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福報文學獎小說組佳作》雕佛 四之二
2008/5/2 | 作者:鄧智元/文 許那(沁德居藝廊提供)/圖
我轉過頭,是工頭,叼了沒點著的菸屁股,一臉不屑地望著我,彷彿訴說著,「你就是當清潔工的料,還想考研究所,別笑想了!」
討人厭的雨鞋離開了,我始終沒抬頭,連結脖子的頸椎,早在拿起抹布時就被折斷,若是沒考上研究所,這顆頭就注定一輩子這麼垂著,早點習慣別人的腳是件好事。總自整理完一團髒亂,大廳又恢復往常平靜,唯一留有方才一場噁亂的,恐怕只剩我的記憶。離開辦公大樓時,這記憶依然深烙我心,眼前出現個中年人,身上套著房產的廣告背心,臉上掛著笑容,將一張張傳單遞給路過的行人。真正拿傳單的人不多,在這附近上班的電子新貴,絕對有能力買得起房子,所以不拿傳單不是因為沒錢,而是因為沒心。
「要是能早點發完傳單,就能早點回家,我的腿好酸,女兒的肚子好餓。」中年人掛著倦容的臉上是這麼寫著。
我觀察了一會兒,拿傳單的多半是跟中年人一樣的可憐人,只有可憐人才願意把手伸出,為中年人減輕工作量。其中有一人來回走了七次,這個人就是工頭。我十分明白,工頭要會這麼做,不是因為愛心,而是貪心。
「這些傳單拿回家可以折垃圾筒,又來裝瓜子殼是最適合不過的。」
我嘆口氣,朝中年人走去,「先生,請拿份資料研究一下吧。」
我的右手伸手,中年人先把傳單交給路人,回手抽出新的傳單,我的手已經伸過去,一把搶過傳單。整疊的傳單向大廳裡四散腳印,並隨著深冬寒夜的刺骨強風,任性調皮的飛散。
我盡量忍住笑,走到十步外的大樹下,望著中年人狼狽的模樣。看著看著,竟然笑不出來,這應該很好笑呀,就像幾個小時前,趴在大廳地上,叼著抹布擦拭一個個走不完的腳印的蠢樣!那個中年人的樣子簡直呆翻了,為什為我笑不出來,要是能笑出,走進心坎的髒亂腳印,就能隨著笑出的二氧化碳,進入這冰冷黑白的城市裡。
「來,別害羞,那中年人滑稽的模樣,本來就值得你笑呀!」我對自己說。
一張傳單飄向馬路,中年人垂著頭撿拾滿地傳單,沒見著馬路上的車子。他伸出右手,朝傳單接近,聽著MP3的機車騎士也朝傳單接近。中年人的手沒碰著傳單,而是被黑色車輪輾過。這無情的車輪同樣輾過我的心。
機車騎士轉倒在地上。中年人先爬起來,他的右手腫得兩倍大,發青的皮膚流著鮮血。中年人伸手拉起騎士,騎士沒受傷,只是嚇到,他覺得很丟臉,朝中年男子吐了口口水,把機車扶正,發動了兩次,機車才活過來。他轉頭朝中年人望了望,發現恐怕要賣了腎,中年人才還得起修車錢。他不要中年人的腎,所以把機車調頭,催足油門,朝中年人衝去,理智幫憤怒踩了煞車,中年人跌坐在一堆傳單中,機車機士調頭離去。
沒有人幫中年人撿傳單,他只好伸出受傷的手,一張接著張。終於有人幫忙撿,那個人就是工頭。
「我太清楚,工頭要傳單來折垃圾筒,好放在桌上裝瓜子殼,真是個趁火打劫的垃圾!」
回到家後,我發現自己的手還在發抖,一張傳單也在顫抖,傳單夾在我的手套上,傳單還留有中年人驚恐的眼神,那眼神停在車輪前,從車輪前爬到傳單,再鑽進我的手套。
我把手套拔下,手套是上星期回南部鄉下時,老母親辛苦編織的,「台北不像屏東溫暖,不論是天氣跟人都一樣,我希望這手套能帶給你溫暖,不論手跟心都一樣。」母親把手套套進我手中。
我把手套拔下來,丟向牆面,手套從滿牆壁癌裡滑落,孤單地躺在床上。這手套沾滿中年人的放大的瞳孔,看來是無法再戴在我的手上,若是丟了也可惜,乾脆拿去網拍算了。
第二天中午休息時間,來附近圖書館,進入拍賣網站後,我把賣手套的訊息貼出,「雖然不是名牌,但手工編織更窩心,半新手套,半買半送!可面交!」不久後,買家上網留下訊息,約在今晚面交,地點就在辦公大樓的門口。
到了晚上,我把手套放在玻璃紙內,透過包裝,看起來就像新的一樣。手套放在我的口袋裡,「只要把這手套賣了,就能把中年人丟出腦海。」
大寒流,門口的行人比平常少,發傳單的中年人也沒出現,他的手受傷,恐怕要休養一陣子,我幫他找到休息的理由,讓他不必受到寒風刺骨之苦,也算功德一件。雖然心裡這麼想,但中年阿伯破舊家裡,陰暗角落昏暗燈光下,流著鼻涕的小孩,邊低頭寫作業,肚子邊咕咕叫個不停的畫面,卻愈漸清晰。
「只要賣了這手套就能甩掉中年人!」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八點鐘,我跟網友就約這個時間,門口連半個人影都瞧不見,該不會被網友放鳥了吧。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輕拍我的背,「喂,這麼晚還不回家,不是要唸書嗎?」
我轉過頭,是工頭,叼了沒點著的菸屁股,一臉不屑地望著我,彷彿訴說著,「你就是當清潔工的料,還想考研究所,別笑想了!」
「我在等人。」說完我就轉過頭。
他又拍拍我,拿出兩百塊錢,「手套兩百元對吧!」
原來工頭就是買家,他接過手套,塞進汗衫裡,頭也不回地離去。「工頭這老色鬼,一定以為賣家是個女學生,想買高校女生用過的手套。平常一定有買原味內褲的習慣,真噁爛!」
賣掉手套後,中年人並沒跟著手套遠離,他的手受傷了,無法工作,都是我害的!「不!是他自己不小心衝到街上,沒撞死算好運!」
我望著自己空白的雙手,心想,「兩百塊對公司的員工來說,就像隨手可丟棄的硬幣,不過對我來說,卻是一個禮拜的食物。」老媽會原諒我的。
第二天,擦得雪亮的大廳,又被搗亂,這回不是速食店的垃圾食物,而是王子麵加珍珠奶茶,同樣從桌上漫延開來。粉圓跟乾燥麵被踩踤後,像是丟入肥沃泥土的綠豆,白色的根很快就緊緊深滲入地面,得拖把勁才能清除乾淨。
好不容易打掃乾淨,走出大廳。目光盡量避開人行道,朝著大馬路望去,深怕再次遇見中年人,或是遇不見中年人。
走了三步後,我被叫住,「先生,參考一下,感恩。」
紅色的廣告傳單塞向我面前,低頭看,發傳單的手戴著手套,手套前不久才戴在我手上。
「這手套酘酘」我趕忙把「是我的」三個字壓下。
「哦,先生您說這手套呀,」中年人朝空蕩蕩的人行道望了望,只有冷風呼呼作響。他朝我笑了笑,「天氣太冷,傳單好難發呀。」
我把目光移向手套,他想起剛才的話題,「拍謝,這手套是一位好心老先生送我的,我的手受傷了,擦了草藥,還是可以發傳單,但公司嫌我的手會嚇到路人,不給我發,哇,這下就慘了,家裡頭老的、小的,都等我的養,沒錢,怎麼對得起一家人呀。」
中年人拿著手套拭眼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敢低著頭望著人行道上的地磚。
「好在好心的老人,對了,他在這家公司的上班!」中年人指著我背後的大樓,「他穿著上班時的雨鞋,走進我的派發公司,我正好被主管趕走。那時只希望能快點走出派發公司,好怕目屎掉下,被人笑。」(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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