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福報文學獎小說組佳作》雕佛 四之一
2008/5/1 | 作者:鄧智元/文 邱嵩洲/圖
主管不會比我大幾歲,他高高站在食物鏈頂端,而我卻像一隻見不得光的臭鼠,蜷在陰暗的牆角。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他的老爸是公司副總,留給他一把金鑰匙,而我的老爸留給我一屁股債。
深黑色的紫檀桌面,映出我的樣子。一口熱氣從我嘴中哈出,蒼白的臉被一層白霧瀰蓋,捏起抹布,拭去黏在桌面上的霧氣後,乾淨如明鏡的桌面,照出我的毛細孔。
帶著滿足的笑容,拎起打掃工具,繼續朝其他桌子、椅子、花盆、立牌、地板、牆面著手,直到整個大廳潔淨如新。
這棟辦公大樓共有十二層,無論員工的辦公室在那一層,都得由大門進入。大門就像一個人的臉,人與人見面,首先看到的就是對方臉,一個人的內心再美再善良,視網膜是無法跳過人的軀殼,直達靈魂深處。所以我得賣力將公司大樓門面打理好。
「你的家一定很乾淨吧?」工頭對我說。
「一塵不染。」我笑著回答,其實我騙了他,因為他也騙了我,工頭的話語比檸檬還酸,我的賣力工作,顯出他的散慢。工頭在這棟大樓工作已經超過十五年了,待在這的時間遠超過他的家,因此大樓更像家。他熟悉家裡的氛圍,習慣緩慢的步調,這一切的一切,被我這勤快的手給打亂。雖然他臉上掛著微笑,但內心恨不得把我的手給剁了,我太清楚了。之前的工作就是手腳太快,惹得同事不悅,最後卻被設計。
實在不想提起那段記憶,但每回工頭的一個冷笑,總會牽動腦神筋,喚醒離職前的一幕。那天台北的天氣特別好,陽光射進辦公室內,同事們的手在鍵盤上揮舞,像是安份咀嚼桑葉的蠶寶寶,空調在天花板發出微弱的聲響,攪動濃郁咖啡味。周五的午後,慵懶寫盡半日閒。
電話響了,就在我左側的桌上。一聲、兩聲、三聲,聲音彷彿專為我設計,不但鄰座同事沒反應,其他三個同事也沒聽見。他們繼續揮動十根手指,將內心的話語透過電腦鍵盤傳達。一個殘酷的陰謀在他們指間緩緩編織,一張透明的蜘蛛網儼然成形,而我,一步步朝著網中央邁進,混然不覺。
電話響到第七響時,我忍不住轉頭對同事說,「你的電話。」
她笑著點點頭,十隻手指始終不肯放開鍵盤,移駕到話筒上。我再提醒她一次,她又用無所謂的笑回應我。
我嘆口氣,把電話接起,話筒裡傳來咒罵聲,「你們客服人員全死光了嗎?就沒人會接電話呀,我會向你的主管反應。我只測試了一通,就被我捉到了,你完了!」
電話掛掉後,同事們總算停下手指,很有默契地離開辦公室,獨留我一人。兩分鐘後,主管進來,臉色鐵青,先是嘆了口氣,勉強把怒火壓下,最後開口,「很抱歉。身為客服同仁,就算只有你一人在辦公室,若不能服務同事,幫忙接個電話,又怎麼能服務客戶?」
我極力反駁,像隻落入銀白色網中的不知名小蟲,死前掙扎撥動網線,引來蜘蛛,「他們剛才還在,我看到他們用MSN設計我,這……」
「這裡又不是你家,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工頭拍拍我的肩,把我從痛苦的回憶裡拉回辦公大樓的大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怕我太累顯出你根本不累!」我在他轉身後對他比了中指。
「其實我的房間比豬窩還亂,放了半個月的泡麵早已發黑,倒了一地的啤酒也已經乾涸。」畢竟沒人會到我家,沒人會發現我內心的醜惡。在雜亂不堪的房間內,幾本課本靜靜躺著,裡頭畫滿重點,標滿筆記。
工頭早走了,沒聽見我的話,還好,實在需要這份工作來支付補習費跟房租。明年三月考完試,或許可以大聲跟工頭說出實話。或許得繼續騙他,也騙自己。
老實說,我的房間亂不亂對工頭來說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再騙人,無論是騙別人或是騙自己。距離研究所考試只剩兩個月。
又是要看工頭嘴臉的一天,打掃完大廳,我趁著空檔躲進清潔用具間。濃重的霉味從灰黑的拖把,爬進我的鼻腔,我縮小呼吸,利用微弱的燈光,把英文單字烙進眼中。好在工頭是個懶散的老人,他從不曾打開這門,也從不曾捉到我偷唸書。因為他的懶散,所以到老還是清潔工,因為他的懶散,我才能偷偷唸書。
手機設定的碼錶響起,我把英文單字收回工作褲的大口袋裡,揉了揉眼珠,打開門,柔和如夕陽的光芒從門縫射入,待大廳景物沉澱在視網膜上時,我又閉起眼,躲回雜物間,關上門,吸了口空氣,再度把門打開。
我沒作夢,這惡夢真實呈現在眼前,方才乾淨如鏡的木桌,此刻像是洪水掃過的街道,七根長短不一的薯條,橫躺在溶化一半的巧克力奶昔裡,蕃茄醬像跳樓身亡的失意中年男子,紅色液體從白色錫包裡滲散出,混著巧克力汁液,從桌面滴到地上。路過的同仁,急著刷卡下班,一腳踩過如半乾血液,運動鞋印從大廳中央延到門外,其中又被不知名的腳步踐踏,如同癌細胞一般,擴散滿屋。
「究竟誰是幹得好事?」站在門口聖誕樹下的警衛搖搖頭,眼神盡是幸災樂禍。「他知道是誰幹得,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要來清理。」
我看了看牆上的鐘,距離工頭巡視還有七分鐘,我可以堵在休息室門口,等待工頭走出,狠狠給他一棍,或是拿起抹布,趴在地上,仔仔細細把四散的腳印一個個收進抹布裡。
「還有五分鐘哦!」牆上的鐘再次提醒我。
「別廢話,我又不是瞎子,我知道,房租、補習費還等著我解決,如果可以的話,我要先解決你這個傢伙!」牆上的鐘不理會我,因為五分鐘過後,自然有人出面處理我,如果我現在還不處理這堆垃圾的話。
穿著高級西裝的年輕主管皺著眉,跳過腳印,站在大門口,用紅色地毯磨擦鞋底。這一身行頭,足夠我支付好幾個月的房租跟補習費。主管不會比我大幾歲,他高高站在食物鏈頂端,而我卻像一隻見不得光的臭鼠,蜷在陰暗的牆角。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他的老爸是公司副總,留給他一把金鑰匙,而我的老爸留給我一屁股債。
沒時間抱怨了,這就是命,我拾起水筒,拿起抹布,沒命地打掃著滿肚子的怨念。工頭出現了,比平常早,我望著他的黑色雨鞋,雨鞋停在我面前,映出我卑微的嘴臉。可以想像這雙腳的主人,正怒瞪著我,心頭暗叫好「感謝這堆垃圾折磨我!」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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