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橋橋沿著竹林的小徑,走進竹海中,萬竿千竿的綠竹蔽天,深幽靜謐,清爽又陰涼。路畔有幾戶人家,一位老太太坐在竹籬前做針線,幾隻小雞在路上覓食……我們沉浸在素樸安靜的氣氛裡,只是往前走……
那天近午時分,我正和水晶通電話,管家曾太太來說:「王太太送菜來了,在大門口。」水晶知道了笑說:「你們是老式的友情。」
門外烈日炎炎,瘦伶伶的橋橋站在柳蔭裡,微笑著:「素什錦,燉了兩小時,趁熱給伯母午飯時吃。」一隻晶亮的小鋼鍋安穩的坐在她腳畔的塑膠袋裡,提著走是滿重的。
我們雖然住得近,還得穿過車塵滾滾的一條大馬路,和一條長長的巷子。每次她送菜來都不肯進屋,我還不斷抱怨她不該勞累,忘了自己的體弱。她總是微微的笑,我只好陪她走一段路,送她到巷口。看她瘦伶伶的背影遠去,我有點不忍,但知道她心裡是快樂的。她習慣把溫暖帶給別人。
幼時常見戚誼間送菜,一隻五彩描花或鑲螺鈿的黑漆食盒,或細竹編製極精美的提籃,一層層裝著時新的菜肴或精緻的點心,傳遞了彼此深厚恆久的友情。住在我家附近的王琰如大姊,精廚藝,也常常送她做的燻魚和常州有名的菜餅給我。使我永遠難忘她帶給我幾十年的情誼和美味。
橋橋菜做得好,清爽細緻,兩條黃魚,周邊散落幾粒蒜瓣,著淡淡醬色,淡雅自在安置在白瓷盤裡,美觀如畫。她愛做菜又聰敏好學,時時創新。冬日裡白蘿蔔皮拌糖醋做小菜,再加上紅辣椒和香菜,也是好吃得有聲有色,盤底朝天。
母親來台後,好友們紛紛來看望老人家。有一天橋橋和弦兩人提著點心,雙雙盛裝來看望母親,過後母親有點憐惜的說:「橋橋太瘦,你要叫她多吃點。」
我忍不住說:「她半個肺早就沒有了!」母親大驚,說了許多保健養肺的常識,要我告訴橋橋,並再三叮囑:「不能多說話,話多傷神。不能熬夜晚睡。」她兩樣都沒有做到。之後,我和她通電話總是三五分鐘就收線,我知她是意猶未盡,但我是為她好。
橋橋長得清麗、古典,十九歲得肺病,割掉了半個肺,弦知她體弱而依然守在她身畔。七年愛情長跑,他擊敗了成排的追求愛慕者而結婚。橋橋是好主婦,清儉過日子,雖然體弱,但家事井井有條,永遠是明窗淨几。她善良而沒有心機,且有俠義之氣,常為混亂不安的世道生氣,朋友們戲稱她為紅臉婦人。
光中先生、咪咪嫁女,台北的文友們共乘一輛遊覽車去台中喝喜酒,這是一趟快樂之旅。因為我會暈車,平時總是「搶」坐在前面幾排,那天宴罷回台北,我上車遲,坐在中間靠窗的位子,在文友們聊天談笑聲中,夜漸深,車行在黯黑的公路上,彷彿坐在巨大的搖籃裡,搖搖晃晃,搖搖晃晃。一天的快樂旅程將到尾聲了,車中燈光漸淡,睏倦瀰漫車中,漸漸全車靜極無聲,我正閉目休息,朦朧中,坐在後座的橋橋,忽然俯身在我耳畔,悄聲問:「你有沒有不舒服?我拿了暈車藥來!」
我推她回後座去,說:「很好、很好。」
車向深夜行去,全車的人幾乎都睡著了,冷氣簌簌的響,我正感到寒意,忽然橋橋又來了,把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我不再拒絕。想到她瘦伶伶的身體如風中葉,卻時時細心體貼的照顧別人。
住在紐約的詩人張菱舲,有一次來信,她收到我寄給她的相片,我、橋橋、敻虹三人在我家小聚時的合影。她來信說橋橋很像好萊塢明星,伍迪‧艾倫的前妻米婭法蘿也是極有名氣的明星。我仔細想一想,兩人真的很像,橋橋知道了很開心,有人記得她的美,還有年輕時追求者眾的往事,提起來她總是坦率的微笑著。
好幾次在路上遇到她伴著一位老太太同行,她介紹說是國外某詩人朋友的母親,喪偶後獨居在台。她常陪伴她,如購物、散步、看朋友等等,以解慰老人家的孤單。她忘了自己時常跑醫院或看中醫的辛勞,而背痛時刻不離的纏繞著她,她卻似陽光給人溫暖和關愛……許多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呈現出她的善良,和性格中最美好的仁慈。
六十年代的台北市,尚有淳樸和自然的風貌,容得下我們尋找夢中的田園,大家得空就結伴出遊,親近大自然遺留在鬧市中的野趣。有一回春天,我、橋橋和敻虹三人,到永和川端橋附近漫走,走著走著,走進一片綠蔭沉沉的竹林。敻虹腳痛坐在路畔休息,我和橋橋沿著竹林的小徑,走進竹海中,萬竿千竿的綠竹蔽天,深幽靜謐,清爽又陰涼。路畔有幾戶人家,一位老太太坐在竹籬前做針線,幾隻小雞在路上覓食……我們沉浸在素樸安靜的氣氛裡,只是往前走……很多年以後,我們一直難忘那片竹林,常在思念和聊天中重現,期盼那種靜好素樸與親近大自然的生活。
那些較安靜的年月,我和台北許多文友常常書信往返,有次橋橋來信記述和弦去中部一位文友家中小住,她清麗如人的文筆,充滿靈氣,彷彿是散落的詩句。我忍不住立刻打電話給她,簡直是責問她,「你怎麼不寫文章?……」她只是輕柔的笑著。我竟全忘了她的痼疾給她的折磨,她無心也無力,只是忍受著背上的疼痛,守護著她的家。
她去溫哥華後,常寫信詳述當地的美麗景色來引誘我去,一次次來信形容四季風景之美,我讀完她的信總打電話問她:「你寫文章吧!」她還是輕柔的笑著。過後我自責自己的無情,她長年病痛纏身,怎麼寫作?不然,以她的執著與努力,應該是極有成就的。那年秋天,又收到她的信,形容秋色楓紅的美景,真是文采風流。可嘆病痛消耗了她的才華,令人惋惜!
她雖然病弱,但內心極堅強,精打細算的過日子,撫育一雙美麗的女兒小米和小豆。在台北時,她常說要學開車,我一直反對,台北空氣這麼壞,車如急流,對體弱的人是如何消損體力,我曾說過:「妳考到駕照,我也不坐妳的車!」不是不信任她的技術,是憐惜她的體力,也是善盡朋友的言責。
那年秋天,她在溫哥華竟然考到了駕照。她快樂得像個孩子,在電話裡喜孜孜的告訴我,「妳來,我帶妳去玩,去看公園裡滿山遍野的紫丁香,像一片紫色的雲……」她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信末說:「趁我現在開得動車……」我不以為意,總想來日方長,她會慢慢恢復她失落多年的健康,我們會去看山坡上夢似的紫丁香。
她回來過一次,但在九死一生的危急情況中,趕回溫哥華,醫生再也不讓她離開。我知道她是想念台北的。想念台北的朋友和想念我們在靜巷中散步的月光。
近幾年她不得不戴上氧氣過日子,但電話裡她依然談笑自若、笑語殷殷。弦曾代替橋橋給我寫信,她說橋橋一封信要寫好幾天,身體日漸衰弱,教會裡兄弟姊妹們在聚會中替她禱告。我心裡很不安,但總以為她拖了這些年會恢復健康,何況現在醫藥這麼進步。一天,她突然來電話,雖然聲音較以往微弱、低沉,可是十分開心。她說常常因為肺部缺氧,背痛得不能安睡,半夜起床,輕手輕腳的為家人做菜;又說起上海的小弟來看過她,以及在西雅圖的小妹等等家裡事;也談起小米和小豆……雖然講的依然是家常,我心中卻很悲涼,又怕她太傷神,掛了電話。我想她該保留著體力走長遠的路,要送兩個美麗的女兒進結婚禮堂,這正是天下做母親最期盼的願望。
大前年1月7日,我外出,弦來電說橋橋不太好,我回家後立刻去電:怎麼會這樣?前幾天我們還通過電話!
15日深夜十二點正,弦來電說橋橋已去。我幾乎不相信,但這是報喪的電話,她真的已離開人世,在異國的夜半悄悄的走了!可憐她已煎熬了幾十年,真是油乾燈盡,天主垂憐,接她到天國去了。
她得年六十六歲。
人生常常是孤獨寂寞的,唯有愛情和友情,相互交流,相互擁抱,才使得人生更溫暖。四、五十年前,我在衡陽街頭由舍親介紹,初識橋橋和弦,那時弦好像在救國團工作,橋橋正青春秀麗。我們朋友數十年,綿長久如老式的友誼,不離不棄,相互追求自己心中的田園和恬淡的人生,可說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甚至淡到連友誼亦不敢望,卻彼此永遠信任,肝膽相照。我永遠懷念她──橋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