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懷念(下)
2008/9/19 | 作者:駱以軍
另一次聶老師說起一九六四年她離台赴美前夕,當時〈自由中國〉已因「雷震案」文查抄,雷震、傅正、殷海光諸位先生皆入獄。風聲鶴唳,她心中鬱憤憂惶,對未來亦一片茫然,去和梁實秋先生告辭。梁先生那時其實也不出來走動,經濟狀況也不好,但像父兄簡單詢問了她去美國的計畫,生活安排後,像早準備好了一般,拿出一信封內裝二千美金給她。說妳此去,隻身在外,手頭總是要有點錢才不至困窘。在那當時對她,簡直像救命丹一般,後來她在愛荷華,申請到一筆獎學金,把那筆錢寄回台灣給梁先生。
我總在聊到意酣處,內心滿漲複雜情感地推門到外頭陽台吸煙,初秋的山坡林木已見蕭瑟,巴掌大的枯葉覆滿木頭地板,那對我而言過於巨大、遙遠、有著黃金教養和人格高度的一批批老靈魂似乎仍將他們瀟灑慷慨的笑語宴歌遺留在這個屬於聶老師的,時光失去其侵蝕效力的結界中。那些曾每個黃昏來陽台下等餵食的野鹿呢?自安格爾先生過世後,他慢慢失去餵牠們之心思,也漸散去了,那個時刻我坐在那兒,總全身起疙瘩被一種遠大於我的悲傷或懍敬而擊倒,空氣中飄著鄰人燒枯葉動物糞便的靡香味。我這個無名小卒後生晚輩,許多發生在暗室內的傷害其實早在我的歷史之前即已發生,那似乎以我貧薄有限的知識教養與經驗無論如何也抵達不了那謎霧的核心。但我又何其有幸,可以有此神秘機緣在這曾經諸神輝煌吵嚷的遺跡舊址,像年輕的流浪漢受到聶老師無有差別的溫暖款待,以及「這才是個完整的人」、「這才是個完整的創作者」的時光之屋全景示現。
那使我之後的創作餘生,多了一點什麼,我想是一種相信,對人性的相信,不因孤獨而冰冷憤世,不因目睹黑暗而虛無頹廢。
來源:人間福報
++++++++++++++++++++++++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