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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賞析】隱隱舊事 
 
  2008/9/19 | 作者：文/柔之 圖/鍾耀才 
 我愛這段記憶，因為覺得孤獨而優裕，沒有什麼可以破壞這種寧靜的；我和他之間所存在的神秘感，就是這種不知道他究竟秘密在做些什麼活動的知覺。
 
祖母去世一段時日後，我開始常和祖父搭油壁布三輪車上街去看診，也就是說我常陪他去看病，然而他生什麼病我始終不知道，似乎是一種慢性病。記憶中他看診的小醫院很靜穆，有一種舊時光凝住的感覺，而祖父和醫生談話的場面我從沒見過，始終不知道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似乎不僅止於醫生與病人的關係，好像是舊識。小醫院一直都給我一種神祕的感覺，至今仍忘不了。

話說我和祖父搭三輪車的經驗，始終讓我無法忘懷，我還記得下雨天的情景，三輪車的前蓋布必須拉下來，周圍要用繩帶繫牢，免得被風雨吹開，而雨打在前蓋的油壁布上，霹哩啪啦地響著，反而令我覺得有種無事歲月的穩靜之感，車外風雨淋廊，車內卻安祥富足。我記不得和祖父說過什麼話，他人很肅靜，甚至也沒有透露他是要去小醫院看診，而我總是靜靜地跟去，又靜靜地跟回來，彷彿去遊歷似的。所以我愛這段記憶，因為覺得孤獨而優裕，沒有什麼可以破壞這種寧靜的；而且祖父看了診又回來，人也沒起太多變化，總是正正常常地過生活。我和他之間所存在的神秘感，就是這種不知道他究竟秘密在做些什麼活動的知覺。我的童年幾乎是過著這種表象的生活，只是隱隱地感覺到有什麼事悄悄地在進行中，祖父也不會向我透露。

我們家常有些我不認識的人來來往往，但都不是熱絡的招待場面，倒是彼此都不說什麼就離去了，空留下讓我若有所失的感覺，但總覺得他們對祖父有種敬意，是特地來打招呼，探望他的。家裡的照片簿上有許許多多「漂亮」的人物，看起來都很文雅，穿著體面，只是從來沒謀過面。祖父對於這些人似乎意態闌珊，沒有什麼興致，他們也從沒帶給過他什麼生意之感，他似乎一切淡然處之，沒有興轟轟的熱情。祖父過的生活很沉靜，我因年幼不知情，也跟著他過起這種不宜小孩過的靜態生活，我常常經驗到一種墓穴般冷肅陰涼的舒適感，他的熟識們似乎也都帶有這種氣質，但也有少數例外的，那就是他們家中有天井，天井會洩下淡淡的天光，這已經讓我感到相當意外了，以為瞥見了一扇天窗，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然而，通常我都過著不知世事的生活，活在陰涼的舒適氛圍裡，嗅到愉悅的死亡氣息。

祖父就是給我這種感覺。他常常外出訪友，他會去尋探街上的首富人家，讓我知覺到他受到禮貌性冷落招待的不堪景況；他也會藉著向友人買「鐵觀音」茶葉去探望他們，他跟他們的談話是我無法懂的溝通方式，談些什麼我全然無知。他的肅靜與神祕讓我無所恐懼，我愛這種氣氛，這種死亡的氣氛，陰涼的，與世隔絕的。倒是有一位替他賣陶土的鄉下人常常來向他報告買賣的情形，這時場景會較有生氣一點，鄉下人也是恭恭敬敬的，一絲不苟，幫著記帳，我趴在桌邊看著那些有趣的記帳數字，覺得跟小學教的不一樣，心中納悶。祖父和鄉下人來往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後，就中止不再來往，因為陶土賣光了。祖父人也更沉靜了，甚至消沉，是不是他的病情加重了呢？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人人都不提他的病，我也沒再坐三輪車陪他去看診，也許是我大點了，他更加保密了，自行去看病也說不定，反正他的行蹤很神秘。家中案上、櫃頭除了征露丸罐之外，也沒看見擺放過什麼治病的藥罐子，然而他卻是有病在身。

漸漸地祖父就不跟人來往了，也不說話，而我通常都自己找些事情玩，不是玩紙娃娃就是自製布偶，替布偶縫製衣服，一張擺在床角落的小矮桌就是我的世界了。有時祖父還會上街替我剪塊布讓我縫製小衣服，但這並不代表他的生活又活了過來，我很快就發現他漸漸陷入昏迷的狀態，常常醒不過來。那年的端午節他也沒吃粽子，人就完全昏迷過去，再也沒醒過來。然而，我一點也不傷心或害怕，大概長期以來已經適應了，也隱隱預料到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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